即使那些来源于想象,那些起源于想象所具有的某一特性或习惯的激情,尽管它们可能被公认为是十分自然的,却很少能得到同情。人们的想象力在没有获得或具有同样的特性时就不可能理解和分享它们。这样的激情尽管可能被容许为生活中几乎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不过在某种程度上总是显得荒唐。两性间自然成长出来的那种强烈的依恋,他们长期相互的思念,就是属于这一种情况。我们的想象在没有进入热恋者的同一频道时,我们就不可能理解和分享他的那种急切的情绪。如果我们的朋友受了伤害,我们很容易同情他的愤恨,而且也对惹朋友生气的那个人怀有怨气。如果我们的朋友从某人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我们也很容易理解和分享他的感激之情,而且会高度地评价他的恩人的功劳。但是,如果他正处在热恋中,尽管我们可以认为他的激情像任何这类激情一样合理,但我们从不认为我们自己也有必要为他想象出他所具有那种激情,除了对于感受这种激情的人以外,那种激情对每个人来说,都显得与客观对象的价值完全不成比例。爱情虽然在一定的年龄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我们知道它是一种自然现象,但总是受到嘲笑,因为我们不能理解和分享它。爱情的所有认真而强烈的表现对第三者来说,都显得荒唐。一个热恋者对他的情人来说可能是很好的伴侣,但对另外一个人就全然不是了。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只要他继续保持着这种清醒的意识,他就会竭力以善意的嘲笑和奚落来对待其自身的激情。这是我们愿意听到讲述这种激情的唯一方式,因为这是我们自己愿意谈论它的唯一方式。我们之所以对考利和佩特拉克的严肃、迂腐和长句的爱情诗感到厌倦,是因为它们没完没了地大谈男女之间恋情的强烈;而奥维德诗歌中的快乐和贺拉斯诗歌中的豪爽却总是那么令人愉快。
不过,虽然我们对这种依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同情,虽然我们甚至在想象中也从未打算对那个特定的人怀有激情,然而由于我们已经设想出(或者可能愿意去想象)那同类的激情,所以很容易理解他从喜悦可能产生的对幸福的极高的希望,以及从对失望的恐惧可能产生的极度痛苦。它不是作为一种激情而使我们感兴趣,而是作为一种可以产生其他使我们感兴趣的激情的境况而使我们感兴趣,使我们希冀、恐惧和伤心,宛如航海日志中所描述的那样,使我们感兴趣的不是饥饿,而是饥饿可能引起的痛苦。虽然我们不能真正理解恋人的依恋,但我们很容易同情他由于热恋而产生出来的对罗曼蒂克幸福的那种期待。在一定的情况下,我们感到这种期待对于一个由于懒惰而松懈,由于强烈的欲望而疲惫了的心灵来说,渴望安宁和清静,希望在使他发狂的那种激情的满足中找到安宁和清静,并为自己营造一个田园宁静的隐居生活——高雅、温馨而又热情的提布卢斯如此热衷描绘的生活;一种像诗人们所描绘的幸福岛山上的生活,一种充满友谊、自由自在、闲适的生活;没有劳动,没有操心,以及与它们伴随而来的没有骚动的激情的生活是多么自在。甚至当这种景象被描写成我们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我们所享有的那样时,它们也使我们感到极大的兴趣。那种混合着,而且也许就是爱情的基础的激情,当它离满足尚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时,它就会消逝;但是当它被描写成为一种立即可以拥有的东西时,它就使整个的激情变得令人厌恶。因此,幸福的激情远不如恐惧的和忧郁的激情引起我们的兴趣。因为我们担心会有什么事情使这样一些自然而令人惬意的希望落空。因而我们理解和能够分享热恋者的全部焦虑、担心和痛苦。
因此,在某些现代悲剧和罗曼史中这种激情显得惊人地有趣。在悲剧《孤儿》中与其说是卡斯塔里埃和莫尼弥埃的爱情,还不如说是那个爱情所引起的痛苦更加引起我们的喜爱。一个作家在一个生活非常平静的场景里介绍两个出场的恋人,表示他们相互间的爱慕,他引起的将不是同情,而只会是哄堂大笑。如果把这种场景放进一个悲剧里,虽然会显得不恰当,但还是可以接受的。这并不是出于对剧中表现的那种激情的同情,而是出于对观众所预见到的随同爱情的满足可能伴随而来的危险和困难的担心。
关于这个弱点,社会的法律强加在女性上的自我克制,使得它在女性身上显得更加痛苦;而且由于那个原因,也更加深切引人关注。我们陶醉于菲德拉的爱情,如同它在法国同名的悲剧中所表现的那样,尽管那种爱情伴随着各种放纵和罪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正是那些放纵和罪孽才使我们爱上了它。她的担心,她的羞辱,她的悔恨,她的恐惧,她的失望,因此它们显得自然和动人。所有起源于恋爱的次要的激情,如果允许我这样称呼它们的话,必然变得猛烈而狂暴。而且我们能够恰当地说给予同情的也仅仅是对于这些次要的激情。
然而,在同其客观对象的价值极不相称的所有激情中,爱情是唯一的一个。甚至对于最软弱的人来说也不例外,是唯一的一个看来具有一切既优美又令人愉快的激情。首先,爱情本身尽管可能是荒唐的,但它不是天然可憎的。而且尽管它的结局经常是毁灭性的和可怕的,其意图却不是恶作剧的。因而,尽管这种激情本身并没有什么适度的问题,然而经常伴随爱情而来的有些激情却存在着许多适度的问题。在爱情中大量地混杂着博爱、宽厚、和蔼、友谊和尊重,对于所有这些激情(由于有些激情马上就会详细讲到)我们都抱有极大的同情,尽管我们也意识到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过分了点。我们对它们所感到的同情使它们伴随的爱的激情更加可爱,同时在我们的想象中支持着爱的激情,尽管它通常还伴有全部的堕落;虽然它必然会把一方导致毁灭和身败名裂;虽然另一方(被理解为受损害最小)几乎也总是变得丧失工作能力,玩忽职守,藐视名声,甚至藐视普通的名誉。尽管如此,被认为是伴随爱的激情而来的敏感和宽厚使得它仍然成为许多人追求虚荣的对象;而且如果他们真的感受到了爱的激情,他们也乐于显得他们能够感觉得到那些事情并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光彩。
正是为了同样一种理由,当我们谈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学习、我们的职业时,一定的自我克制是必需的。我们不能指望所有这些对象都能像它们使我们感兴趣那样去使我们的同伴感兴趣。而且正是由于缺少这种自我克制,人类中的这一半就不能与另一半和睦相处。一个哲学家只能是与哲学家做伴;一个俱乐部的成员只能与他自己的那一小伙人为伍。
(第三章)论使人相互疏远的激情
还有一类激情,虽然也来源于想象,但是在我们能够理解和分享它们之前,或者说在我们把它们视作优美和合适的激情之前,它们总是被贬低到比任性的天性要把它们提升到的高度低得多的位置。这就是仇恨和愤恨以及它们的各种不同变体。对于所有这类激情,我们总是既同情感受这类激情的人,又同情作为这种感情发泄的对象的那个人,这两者的利益是直接相对立的。我们对感受这类激情的人的同情促使我们所希望的却正是我们对另一方的同感将导致我们所害怕的东西。由于他们两方都是人,我们对双方都关心,我们对一方可能遭受的痛苦的担心正好抑制了对另一方所遭受的痛苦的愤恨。因此,我们对受到挑衅的人的同情,必然达不到他自然具有的那种激情的程度。这不仅是由于那些使得所有的富有同情的激情要低于原来的激情的原因,而且还由于那个它本身特有的原因,即我们对另一方的相反的同情。因此,在愤恨能够变成优美和令人愉快之前,它必须表现得比几乎其他任何一种激情更加谦卑,而且要降低到它自然应有的高度以下。
与此同时,人类对别人所遭受的伤害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如同悲剧或罗曼史中的英雄是我们同情和爱戴的对象一样,悲剧或罗曼史中的歹徒是我们的想象中憎恨的对象。如同我们尊敬奥赛罗一样,我们憎恨伊阿古。如同我们对前者的不幸感到悲伤一样,我们对后者得到惩罚感到欢欣。不过,虽然人类对自己兄弟所受到的伤害有如此强烈的同情感,然而他们对这些伤害的愤恨往往并不比受害者本人所表现的愤恨更加强烈。在绝大多数场合,受害人的忍耐力越大,受害人越温和和博爱——如果这一切表现并不是由于他缺乏勇气,或者他的容忍并不完全由于惧怕,那么人们对伤害他的人的愤恨也越强烈。受害人的温和可爱的性格也进一步加剧了人们对伤害的凶残的感觉。
不过,这些激情都被视作人性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一个人顺从地坐着不动,任人侮辱,不反击或报复,必然会使人看不起。我们无法理解和分享他的冷漠和麻木不仁;我们称他的这种行为为卑鄙,并且会真的如同被他的敌人的无礼所激怒一样被他这种卑鄙的行为所激怒。甚至下层群众看到任何一个人甘心情愿地任人当众侮辱和虐待也会感到愤怒。他们希望看到对这种野蛮行为的愤恨,以及受害人对它的愤恨。他们愤怒地向他叫喊,要他自卫或向对方报复。如果最终激起了他的义愤,他们会衷心地为他叫好,并且同情反击,而且会宛如他们自己受到了那个人的伤害一样真诚地为他的报复而感到满足,只要这种报复不太过火。
不过,虽然这些激情的功利性公认对个人有造成侮辱或伤害的危险,然而它们对公众作为正义的卫士和执法公平的卫士来说,对于公众的功利性却是不可低估的。这一点以后将详细论述。不过,这些激情本身还是有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它使得它们在其余的人身上一表现出来就成为我们厌恶的自然对象。对任何一个在场的人所表示的愤怒,如果超过了我们对他的不良习惯的意识,就会有不仅被视作对那个特定人的侮辱,而且是对整个伙伴们的粗暴无礼。对伙伴的尊重应该能够遏制住我们不让如此狂暴和无礼的激情发泄出来。这就是那些令人愉快的激情的间接效果,而其直接效果则是对它们所针对的那个人的伤害。但是使那些对象(事物)(对人们的想象力来说)成为令人愉快的或令人不愉快的则是其直接效果,而不是其间接效果。一座监狱对社会来说肯定比一座宫殿更为有用。建造监狱的人与建筑宫殿的人相比,通常都是受到一种更加公正得多的爱国主义的精神的指引。但是监狱的直接效果——把不幸的人关在里面——却是令人不愉快的;而人们的想象力则不是不愿花时间去追寻其效果,就是认为它们要在过于遥远的未来才会产生影响。因而,监狱总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对象。而且它修建得愈是适合于其原有意图,它就愈加令人感到不快。相反,宫殿则总是令人愉快的;尽管它的间接效果常常可能是对公众不便。它可能助长人们的奢侈,树立一个败坏习俗的榜样。不过,其直接效果,居住在里面的人们的方便、欢乐和高兴却都是令人愉快的,而且使人可想象出无数令人愉快的念头;而想象的官能通常都是建筑在这些愉快的念头上,而很少去进一步追寻宫殿比较长远的后果。用绘画或拉毛泥仿制的乐器或农具的纪念品成为我们大厅和餐厅中常见的令人愉快的装饰品。同样一个纪念品,如果我们是把它用外科手术器械解剖刀和截肢刀、锯骨头的小钢锯、钻孔用的器具等制作的,就会显得荒唐和令人惧怕。然而,外科手术器械总是比农具擦得更亮,通常也比农具制作得更适合于其预期的目的。外科手术器械的间接效果——病人的健康也是令人愉快的。然而由于它们的直接效果是疼痛和折磨,因而一见到它们则总是使我们感到不快。武器却是令人愉快的,虽然它们的直接效果可能显得是同样痛苦。但是那是我们敌人的痛苦,对于他们我们没有同情。对于我们来说,它们总是与勇敢、胜利和荣誉这些令人愉快的想法直接联系在一起。因而,它们本身总是被设想为服饰中最高贵的部分之一。它们的仿制品也被设想为建筑物上的最精美的饰物之一。人的思想上的这些品质也是这种情况。古代的斯多葛学派就认为由于世界是由一个智慧、强而有力和善良的上帝统领一切的天意统治着,因而每一个单个的事件都应被视作宇宙整个安排中的一个必需的部分,并且有助于促进整体的共同秩序和幸福。因此,人类的罪恶和愚蠢如同他们的智慧或他们的美德一样也是这个安排中的一个必需的部分。并且通过从恶可以演绎出善的那种永恒的艺术使罪恶和愚蠢同样有助于大自然伟大体系的繁荣和完善。不过,不论这种推测可能多么深入人心,它不能减少我们对罪恶的天然的痛恨。因为它们的直接影响具有如此大的破坏性,而它们的间接影响又是如此的遥远,大大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