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论天下事侍卫评诚信
绞杀二匪徒赊店扬威名
回到故乡的孙世英,对赊店街的一草一木都感到无比亲切。在走向镇区中心的路上,孙世英对江海阔说个不停。
路过中骡店街的时候,江海阔告诉孙世英,现在银器珠宝行、票号和厘金局都在这里分设。孙世英说:“这些我都知道,与十多年前没有多大变化。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设立厘金局,稍微征收的那点厘金,还是县衙里派人来直接收取的。现在设了厘金局,是哪个官员在把持?”
江海阔说:“是一个从襄阳来的邱自厚邱大人。”
孙世英又问:“这个人的人品怎么样?”
江海阔一时语塞,没有正面回答。
孙世英知道身为平民的镇首江海阔,不便对官员做出评论,没有在意,随口说:“咱赊店对朝廷的贡献大呀,据说河南省每年向国库上交厘金六万两白银,咱们赊店就占了三分之一。”
江海阔叹口气说:“可惜税赋太重了,商户们纷纷抱怨说承受不了。这不,临近年关了,又要加征两千两银子,大家的抵触情绪很大。”
这下轮到孙世英不语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当今广州、上海、天津,都被洋人占领,太平军起事,捻军也蠢蠢欲动。外患内乱,皇上接连同英法俄等国家,签订了《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和《瑷珲条约》,还有中日《马关条约》,这么多的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压得朝廷喘不过气来,只顾上割地赔款。国库空虚,军饷欠缺,军机大臣吵得厉害,不加征厘金就过不去日子。贪官污吏谁也不肯将家产捐出为国家分忧,这些银子只能摊派在老百姓头上。所以,尽管这里是自己的老家,在征收厘金这件事情上,却连一点忙也帮不上。
江海阔似乎也明白孙世英的苦衷,并没有提出让孙世英说情减免税赋的要求。倒是问孙世英了一个问题,现在朝廷里对天下大势是怎么看的?
孙世英沉吟了半天,没有答话。江海阔说:“表叔,不方便说就算了,只当我没有问您。”
孙世英说:“海阔贤侄,按说我们这些天子身边的人,不宜在外边随便议论朝政。可你是自己人,但说无妨,只要你明白了,不出去乱说就是了。”
江海阔急扯白脸地表示:“表叔,您看我江海阔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吗?您放心,我只是了解一下,明白自己今后的走向就是了。”
孙世英这才告诉江海阔了不少内幕新闻。
孙世英说,话要从咸丰皇帝登上宝座说起。十多年前,先帝道光爷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却一直没有立储。皇子和大臣们,无不紧盯着太和殿上那块写着“正大光明”的匾额后边,想知道究竟道光爷立什么遗嘱。道光爷为了选准接班人,一直在他的两个皇子奕和奕中间举棋不定。奕英勇善辩,师傅是满族人,奕内秀外柔,师傅是汉族人。他们两个的皇位之争,其实就是两个师傅的智力角逐。本来,道光爷晚年比较钟爱六阿哥奕,多次想把皇位传给他,但四阿哥奕却排序居长,并且颇有贤德之名。汉族的杜受田师傅摸透了道光爷的脾气,点拨四阿哥奕干了两件事儿,奠定了奕登基的基础。一件事是道光爷在春天带皇子们到山上围猎,奕收获颇丰,奕却不发一枪一矢,一根兽毛也没有拿下,道光爷责问时,四阿哥狡辩说,自己看到“时方春和,鸟兽孕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且不想以弓马一技之长,与诸弟兄争高低”,道光爷认为奕仁厚;另一件事是道光爷在弥留之际,把两个皇子叫到身边,讯问他俩治国安邦的大计时,奕按照师傅嘱咐,侃侃而谈,纵论治国方略,而奕按照师傅设计,只伏地痛哭以表孺慕之诚,道光爷觉得奕孝顺。有了“仁厚”和“孝顺”这两点,竟然把皇位传给了并不出色的奕,期望奕在位,国运昌隆,用“普天”为咸,“充盈”为丰的国号,立为咸丰皇帝。
听了这些,江海阔暗暗咋舌,想不到皇宫里竟然有如此多的明争暗斗。
孙世英说,本来道光先帝在位时,打了一场鸦片战争,又在东北与俄罗斯人交战,国家的元气大伤,交给咸丰的就是一个烂摊子。咸丰即位后,也想励精图治,有一番作为,无奈性格上的缺陷不是可以弥补的。几年下来,没有做出多少可以称道的功绩。咸丰皇帝自知无力回天,终日沉湎于酒色烟膏之中麻醉自己。再说,咸丰皇帝身子也不够强壮,从小就有咯血的毛病,全靠鹿血养着,圣恭违和,已经不是鲜为人知的秘密了。
江海阔大惊:“表叔,照你这说法,咱大清国算是没救了?”
孙世英说:“怎么没救?现在的懿贵妃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伴随的就是懿贵妃,她老人家前不久已经被册封为慈禧皇后。朝中的好多事情都是慈禧帮助咸丰拿主意,大臣中有恭亲王奕暗中支持慈禧,好多事情都有回头的迹象。咸丰皇帝索性不管那么多事情了,朝政反而清明起来。”
江海阔这才明白,孙世英原来在宫中伺候和依靠的是慈禧皇后。这好像押宝一样,押对了,高官厚禄;押不对,全军覆没。不禁恍然大悟,皇宫里眼下这么混乱,无怪乎孙世英会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不愿意接见任何地方官员,原来藏有关乎个人前程的深意。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山陕会馆。江海阔喊来茶房孙六,提着两盏马灯,陪同孙世英观看大照壁。孙世英说,这里不用看了,我在京城里,一想起山陕会馆,脑子里就尽是照壁上那些蜘蛛、蝙蝠的影子。不过,当时并不清楚这些砖刻的意义,现在看来,这个照壁上的所有雕刻布局,寄托了商人升官发财的梦想,寓意深远,我常常赞叹,这些晋陕两地的商人,真是了不起,把商业的精髓几乎全部融进了这个照壁里。
三个人往山陕会馆的里边走,穿过了那座像是一个大商字的牌坊,走进了悬鉴楼。在宽阔的过道里,孙世英看到,过道两边滚睡着一些讨饭的人,很不雅观。江海阔抱歉地说,这些人经常清理,却永远清理不净,没有办法。孙世英说,这我知道,咱这个山陕庙因为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入,所以不能认为是谁家自己的院落。你不让这些人在这里生存,他们没有地方可去。江海阔说,谢谢表叔的理解。
三个人站在悬鉴楼下边的空场上,孙世英说:“哎,海阔,我告诉你,我比较过,咱们这个悬鉴楼仅次于北京皇宫里的戏楼畅音阁和清漪园里的大戏台。我小时候最爱到这里看戏,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真想再伸手随便摸一下这里到处可见的精美雕塑。”
孙六提着马灯对孙世英说:“大人,你喜欢哪里,我就照哪里,任你随便摸。”
孙世英说:“算了,不摸了,你们带我去看看那个诚信碑吧。”
走过天井院时,孙六提醒二人:“小心有沟!”
孙世英说:“我知道,这里有一个天沟,又叫铜池,雨水可以落进去,用于防火,又有聚财的含义。”
江海阔笑着说:“想不到表叔记性这么好,哪个地方您都记得这么牢固。”
孙世英说:“我从小就在这里玩耍,闭上眼睛就知道走到了哪里。”
诚信碑有两座,分别竖立在药王殿外。说“诚信碑”,是赊店人的简称,就好像把山陕会馆简称作“山陕庙”一样。诚信碑的全名,一个叫“同行商贾公议戥秤定规碑”,一座叫“公议杂货行规碑”。
孙世英抚摸着那块“同行商贾公议戥秤定规碑”说:“海阔,这两块碑是咱们赊店的镇街之宝啊,正是有了这两块碑立下的规矩,赊店的商业才有了秩序,才有了赊店的繁荣昌盛。”
江海阔赞同说:“谁说不是的?年年我都要带商户们朝拜这两块碑,诵读碑文。”
孙世英说:“做生意的,最难做到的是诚信,最需要做到的也是诚信。我看这两块碑中最核心的约定,就是对不讲诚信的商家,要给予重罚。我记得,乾隆五十年立的这块‘公议杂货行规碑’上,对于违背诚信的商家,动不动就要罚五十两银子。三两银子就够八口之家过一年,罚五十两银子,是多么重的惩罚!在这样的惩罚下,哪还有人胆敢不讲诚信?”
江海阔说:“赊店人就是靠诚信立镇的。你还记不记得悬鉴楼里经常唱的两个戏文?”
孙世英问:“哪两个戏文?”
江海阔说:“一个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输掉华山的故事,一个是三国时期赵颜求寿的故事。”
孙世英说:“怎么不记得?赵匡胤没有登基前,到了华山,与一个老道士陈抟对弈,道士以华山为赌注,要赵匡胤输了,把华山送给他,结果赵匡胤做了皇帝后,讲诚信,真的免征了华山的赋税徭役。再一个是三国时期的名人管辂,为赵颜这个小伙子看相,说赵颜长得虽好,却是短命之人。赵颜央求管辂想办法救他,管辂给赵颜出主意,让他带上鹿脯、美酒去终南山见南极仙翁、北斗仙翁求寿。赵颜到了终南山,见两个仙翁正在专心致志地下棋,赵颜就把鹿脯和美酒奉上,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两个仙翁不知不觉地把赵颜敬献的鹿脯、美酒用光了,才知道身边站着一个小伙子。赵颜向两个仙翁提出要求后,仙翁吃了人家的东西,就得办事儿,于是很讲诚信,把赵颜的十九岁阳寿,改成了九十九岁。这两出戏的意思是,不要说经商的人,就是当了皇帝或者神仙,也要一言九鼎,言必信,行必果,讲究诚信。”
三个人大笑,江海阔说:“佩服,佩服!表叔,您的悟性真高,把小时候看到、听到的故事,还能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孙世英说:“这都是在老家接受的教育嘛,在宫里,我曾经把这些故事讲给西宫娘娘慈禧听过,她老人家很高兴,说这两个故事有意思。私下里,李莲英总管也夸我会说话,讨得了娘娘的欢心。”
江海阔相信孙世英所言不虚,又是称赞一番后,要带孙世英再去春秋楼转转,孙世英说,天不早了,那里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关公右手捋美髯、左手捧《春秋》的雕像。过去我在家时,想不通商人们为什么敬关公,现在才知道,关公是忠义的化身,“忠义”和“诚信”是做生意之本啊。
出了山陕庙,本来要回旅店,孙世英忽然要到山陕会馆西北的那个大池塘去看看。江海阔说,不用去了,那个大池塘因为修官道,已经填平了。
孙世英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那个池塘是我儿时的天堂,我那时放学后,跑到河边太远,就和小伙伴们经常在那里游泳。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你堂弟江海潮、亚医圣冯贵鲜我们几个同窗学友在池塘里打水仗,差一点把刘世家那小子淹死了。”说罢,哈哈大笑。江海阔和孙六也一同笑了起来。
孙六把他俩和护卫将校送到王家车马店时,已经四更天,孙世英和江海阔赶紧打了个盹儿。黎明时分,两个人赶紧起来,带上将校,骑着马去了孙家的坟地。孙世英对江海阔组织人把他家的祖坟整修这一件事儿,非常满意。
中午吃饭时,孙世英把江海阔介绍给了那个饲禽太傅桑大人。桑大人说:“我在你们去孙大人家的茔地后,也到街上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儿,这地方不错,不错。”
江海阔看这个桑宝桑大人矮小的个头,瘦而灵活,面容慈善,齿白唇红,须顺发整,谈吐风雅,学问不像是装出来的,很有官员派头,觉得宫里的养鸟人也不可小看。又想到邱自厚那个模样,不知怎么也能当上官员。两个人相比,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就像苗秀才酸不拉叽说的那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其他一些活动,孙世英都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吃过午饭,就带上人马和那个饲禽太傅桑大人登舟而去。
等到曹敬生得到孙世英已经回来的消息,快马加鞭赶到赊店时,孙世英他们乘的船只已经不见了踪影。曹敬生有点气急败坏,抱怨江海阔不及早通报给他。江海阔说,是我表叔坚决不让跟你说,怕影响你处理县里的政务,我又有什么办法?曹敬生又不敢太抱怨已经与孙大人亲密接触过的江海阔,反复追问江海阔都和孙大人说了哪些话。
江海阔说:“曹大人,你放心,我已经在我表叔面前对你美言过了。我表叔说,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下次回来一定拜访。”
曹敬生含怒不悦,半天突然问道:“邱大人来拜见孙大人没有?”
江海阔说:“我表叔说,这次对于地方官员,一概不见,我就没有通知邱大人。”
曹敬生略略放下心来,他知道这个邱自厚是个糊涂蛋,说不定还不如自己知道孙大人回乡的事情早一点。他对江海阔说,孙大人还乡的事情,我只好原封不动地告诉知府大人了,说不定还要挨一顿臭骂。这样办,抽一个时间,请江镇首和我一同到京城去拜见孙大人,表示歉意。江海阔说,那好,我一定陪同你去。
曹敬生情绪缓和下来,仿佛不经意间,说起了赊店街遭到土匪抢劫这件事儿,问江海阔有没有告诉孙大人?江海阔说,我告诉他这个干什么,让他为老家的人瞎操心?曹敬生生怕孙世英知道地面上不太平,对他这个县令有看法。到了这时,悬着的心再一次放下来,要求江海阔抓紧把两个要犯处决了。江海阔说,这本来不是我们的事情,怎么交给我这个老百姓干?曹敬生说,我这样处理,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现在有了团练,重兵在握,杀他两个罪犯,有利于壮你的声威。江海阔说,那也得有官府的人前来监斩啊。曹敬生说,不用了,临近年关,还是从简为好。
江海阔没有办法,只好表示,要妥善安排,抓紧把两个罪犯严惩。曹敬生要走,说是孙大人回来的事情十分紧急,府台急于知道情况,自己要刻不容缓,直奔南阳府,江海阔没有挽留他,但没有塞给曹知县银票,这是唯一一次没有对曹敬生上贡的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