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阔说:“规矩都是人定的,以前有这个规矩,到我这里就不灵了,我要兴新规矩。”
曾家大掌柜逼视着江海阔:“看不出来,你们江家出了你这个愣头儿青,你就不怕我们裕州人把你这个木桥拆了?”
江海阔不卑不亢地回敬曾家大掌柜:“你可以拆了,我可以重建,看咱们谁斗得过谁!”
潘佑仁忍无可忍,咆哮起来:“江海阔,你龟孙不要逞能,得罪了裕州商家,没有好果子吃!赶快让开,我们开始拆桥!”转身指挥人上前拆桥。
江海阔抱起膀子,冷淡地对潘佑仁不屑一顾,大喝一声:“我看哪个敢动手!要想拆桥,必须从我的身上走过去!”
站在江海阔身边的几十条青壮年人,一个个与裕州来人怒目相向,河南岸的赊店人齐声呐喊:“谁敢拆桥,打他个秃驴!”“打他!打他!”
裕州来的人见到这个阵势,一个个非常怯懦,没有人肯上前戗火。曾家大掌柜见赊店人不好惹,先自软了下来,对江海阔说:“大少爷,你欺人太甚了,我们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协商一下,我看这样办,你是不是把中间的几孔桥留大一些,让行人和行船分时段放行?”
江海阔也软下来说:“表舅,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方案,可是,没有那么长的木板,不得已才把河道锁住。”
曾家大掌柜无奈地说:“要这么说,这件事情成了死症候了?”
江海阔说:“反正桥已经修好,再拆掉,我们赊店人只好把头装在裤裆里见人了。”
曾家大掌柜说:“罢,罢,罢,你既然坚持不拆桥,咱们公堂上见吧!”说罢,不等江海阔答话,转身对裕州来的人摆摆手:“走,回县城!”
潘佑仁走在最后,连连跺脚,怒指着江海阔:“江海阔,你龟孙听着,从此你没有我们潘家这门亲戚!”
江海阔说:“这可是你说的,断亲就断亲。呸,你以为我们江家稀罕你这门儿亲戚?”
潘佑仁气得脸色煞白,扭身就走,和曾家大掌柜各自骑上马,扬长而去。
樊家大掌柜和一群裕州商人站在下货台处,焦急地等待着曾家大掌柜一伙的回来,一见到他们一行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事情不好办。
曾家大掌柜对樊家大掌柜说:“江海阔死不认账,说啥也不同意拆桥,看来这件事情非要经官不可了。曹大人是什么态度?”
樊家大掌柜说:“什么态度?不阴不阳的,说让咱们两处先协商一下,如果不行,他再出面弹压。”
潘佑仁咬牙切齿地说:“两位老哥,我看这样办,如果曹知县不管,我们裕州商人就罢市,逼他管一管赊店的这伙逆贼,如果不把江海阔抓起来,让他这个父母官当不成!”
樊家大掌柜说:“对,事不宜迟,如果既成事实,今后我们年年受欺负!”
众人散去,潘佑仁、樊家大掌柜和曾家大掌柜径直去了县衙。
县衙里,曹敬生晚饭都没有吃好,丢下饭碗,就到大堂外的空地上,踱来踱去,苦苦思索,也在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情忧心忡忡,站在明镜高悬的匾额前,自己的明镜高悬不到哪里去,一直找不到万全之策。
在曹敬生看来,赊店与裕州之争,是在争繁华,争商界的统领地位,争各自商家的根本利益。在他上任前的早些年间,县城里的生意,远远不能对赊店望其项背,到了道光末年,由于县衙的存在,许昌至邓州的官道开通,县城得到了快速发展,赊店的水旱码头优势日渐衰落,走向式微。自己在任的这些年,采取了两处税赋不等的政策,加剧了两处的分化。县城的税赋较轻,生意就比赊旗店好做一些。鸟往旺处飞,就连赊旗店的有些商户,也纷纷搬到县城里来做生意,让赊店街的生意相形失色了,所以经常发生鼓噪。
曹敬生认为,虽然赊店生意在渐渐的消亡之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几百年来,赊店人讲诚信,守自立的法度,美名远播海内,与周口镇、道口镇和朱仙镇并称为中州“四大名镇”,举国上下,可能知道赊店的人远远要比知道裕州的人多。那里的经营环境好,至今全国各地的商人,仍然习惯在那里麇集。再说,南来北往的货流,仍然看好赊店的水旱通行的地理优势,是茶道、药道的黄金通道,一时不会放弃,所以赊店的商业,远远没有达到衰败的地步。特别是赊店人依据河道的天赐优越条件,一直在奋力抗争。在临近赊店的潘河岸上,建不建桥,经常是矛盾的焦点所在。现在终于闹起来了,实在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曹敬生反复权衡利弊,觉得两处商人都得罪不得。按说,自己应该倾向于裕州商户,县城毕竟是自己最近的治下,这几个大商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并且县城的繁华,也是自己脸上的荣光。可是,从今天得到的消息,一个叫做孙世英的赊店人,眼下是皇上的御前侍卫,据说很快要回来探亲,得罪了赊店人,等于得罪了这个人,如果惹他恼了,在朝廷里参上一本,自己的官位恐怕难保。再说,据说洋人也看好赊店那个地方,频频光顾,无非是看中赊店有着潜在的价值,自从鸦片战争失败以后,朝廷对待洋人,敬而又怕,一直采取笼络政策,好集中精力对付长毛子,自己同样不能在洋人的太岁头上动土。所以,赊店和裕州的商家之争,并不是小事,自己已经处在了风口浪尖上。
当樊家大掌柜和曾家大掌柜几个大商人,来到县衙拜见曹敬生的时候,叙述了裕州人到赊店挨打的经过,曹敬生已经感到事情闹大了。
潘佑仁说:“曹大人,这件事情你一定得管一管,不然,江海阔这小子太狂妄了!”
曹敬生说:“依你之见,我派衙役把你外甥抓起来你才解气?”
潘佑仁说:“擒贼先擒王,出现这个局面,都是江家父子捣的鬼,为什么不能把他抓起来?”
曹敬生讥笑潘佑仁:“潘大掌柜,你能够大义灭亲,极为难得呀。不过,我以为这件事情,还是息事宁人的好!”
潘佑仁一听曹敬生这么说,登时有点着急:“曹大人,你要是不弹压弹压他们赊店人,他们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们商议过了,你要是管不下来,我们就罢市!”站在一旁的樊家大掌柜一听不是话头,踢了潘佑仁一脚。
曹敬生听这话,觉得很刺耳,反唇相讥:“你这是什么话,你们要逼我了?我说我不管了?”
上了年纪的樊家大掌柜赶忙说:“曹大人,潘掌柜也是一时气极胡说,你大人别计小人过。”
曹敬生缓缓口气:“天已经不早了,你们几个回去吧,明天一早,我派人把江海阔传来,咱们再认真合计合计这事情如何处理。”
第二天一早,曹敬生安排两个衙役,骑上快马到赊店去传江海阔。
在江海阔和王掌柜就要到达县衙前,县衙里的周师爷,操着浓重的绍兴口音请示曹敬生要不要升堂?曹敬生不耐烦地说:“升什么堂?这又不是断案,你去安排人把街上的几个头面人物请来。记住,千万不要请那个不懂规矩的潘佑仁。同时,再把后暖阁打扫一下,备好茶水和烟具,我和他们共同议事。”
江海阔、王掌柜先来到县衙的暖阁,曹敬生过来与他们相见,面色有些愠怒。江海阔急忙把一张百两银票塞给曹敬生,曹敬生笑纳了,特地交代江海阔,不要意气用事,吵吵闹闹,解决不了问题,有话好好说,要给我这个县令一点面子,我会把事情处理得让你满意的。江海阔满心高兴,爽快地答应了。
等把樊家大掌柜、曾家大掌柜等七个商人请到后,由于有曹敬生主持,参与的人一开始没有展开激烈的争吵,双方据理力争,反复申明了各自的立场和观点。
争执的大意是,一方说不能断水路交通,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另一方说,在冬天,行人不便,一直吵了多年,这规矩得改一改。一方说,水路一直是县城和赊店的命脉,切断水路,严重影响了县城的生意;另一方说,要不是你们县城的商家与赊店的商家抢生意,也不会有如此结果。一方说,你江海阔是强词夺理,县城居于上游,南方货物首先经过你们赊店,何来抢生意之说?一方说,你们截流了土产山货,造成今年赊店的生意很不景气,再这样下去,赊店的生意没法做了……争到最后,各不相让,大有剑拔弩张的阵势。
曹敬生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双方的陈述,见说得都差不多了,摆摆手让众人停下来发话。众人见县太爷开腔,都不再争执,一个个面带怒容。
曹敬生首先痛斥了江海阔的抢生意之说,修木桥破坏了两处商业历史形成的规矩,搞得全县百姓没有安宁,说话中,厉言厉色,把江海阔骂得狗血喷头。江海阔因为曹敬生有言在先,所以不敢顶撞曹敬生,脸上一赤一红,喘着大气,眼看忍不住要发作,曹敬生向他使了个眼色儿,江海阔不知何意,站起来又蹲了下去。扫一眼裕州那几个人,见他们脸上都有得意之色,暗暗恨曹敬生掂着斧头一边砍,有点不讲道理。
曹敬生骂足骂够以后,话头一转说:“本县的意思是,不管江家大少爷是何居心,修桥便民,也算是一件好事。既成事实,还是不拆为好,但要限定一个时日,从今天起,保留两个月,到期由江海阔组织人拆掉,如果不拆,县衙派人强行拆除。昨天,你们双方打群架伤的人,各自解决,并以此为戒,决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否则,我把你们几个抓来,大刑伺候!”
众人面面相觑,曹敬生当机立断:“千锤打锣,一锤定音!就这么办,眼看春节就要来临,大家都很忙,赶紧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去。”
说完,曹敬生不等众人有什么话说,先走出暖阁。追着曹敬生背影,江海阔和王掌柜喊道:“曹大人圣明啊!”也离开了暖阁,向门外走去。裕州的几个商人,叽叽喳喳地说,就这么各打四十大板完了?一直推举樊家大掌柜再找曹大人说说。樊家大掌柜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曾家大掌柜说,樊大哥,不要卖关子,你说要多少,我们回去再给你凑!樊家大掌柜掏出两张各五十两银票,向众人亮一亮,大家心领神会。
樊家大掌柜把银票装进衣袋,追出去,赶上曹敬生,站在无人处,只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恭恭敬敬地递给曹敬生。曹敬生不接,樊家大掌柜急忙塞到了曹敬生便服的口袋里。
曹敬生鼻子里哼一声,不屑地说:“看来,你老先生还有话要说。”
樊家大掌柜说:“曹大人,你这个处理很好,既给我们消了气,又限定了时日,我们没有话说,可这件事情不能这么完了!”
曹敬生说:“脚大有治法,裤腿往下扎。请你放心,过罢年,我把两处的厘金再调剂一下,县城减少的部分,分派到赊店人的头上去!不过,你们不要把这个消息张扬出去!”
樊家大掌柜把头点得如同鸡叼米一般,连连说:“曹大人圣明,曹大人圣明!”
江海阔和王掌柜被县衙派人如狼似虎地传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赊店街,街上的人无不为江海阔他们捏一把汗。戴广兴和常华远找到邱自厚探听消息,邱自厚不置可否地说:“这个江家大少爷,虽说不年轻了,还是有点气盛啊!”让两个人弄不清虚实,也不便往下问,只得等待县城里的消息。
冯贵鲜、方万勤、余茂堂和刘世家兄弟,都到了江家大院,安慰江七爷一家。
江家大院已经得知消息,乱作一团。江家后庭院,顿时挤满了一屋子人。
江七爷坐在太师椅上,把铜烟袋锅子在痰盂上敲得“梆梆”响,三个妻妾和丫鬟、仆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有大太太哭着喊:“你这个老东西,赶快想办法捞人呀!”
江七爷上气不接下气责骂大太太:“哭什么,我还没有死!一个兄弟,一个儿子,你到底心疼哪一个?”
大太太说:“我当然心疼儿子了,他要是坐了大牢,咱江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江七爷喝着她:“去一边哭去,烦死人了。不过是修一座小木桥,谅他曹知县也不能把海阔怎么样!”
大家纷纷猜测事情的结局,就连刘玉坠,也禁不住暗暗叫苦,为江海阔担心起来。
正是:
是官刁死民,县令自有良策,
为商无不奸,生意潜藏杀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