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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江七爷下乡祭奠贩麻客(2)

几年工夫,家槐树长得枝繁叶茂,三个儿子也长大成人,那些元宝仍然埋在地下。看看过了这么多年头,一直风平浪静。在家境紧张、生意难做时,江文卿夫人曾经对江文卿说:“他爹,老马已经作古好多年了,也没有人来问过,恐怕不会再来了,要不然,咱把那些元宝取出来花了吧。”江文卿说啥也不答应,说咱们再穷,也不能动用这笔钱,苍天有眼看着呢。

又过了几年,忽然有一天,有一乘小轿来到赊店街,落脚在码头上那个最大的车马店里,有夫妇二人,住了下来,一个车马店挨一个车马店地询问,数年前是不是有一个姓马的贩麻客人在这里住过?将近十来年了,自然所有车马店老板记不起来一个过往的单身客人。这一对夫妇十分绝望,租了强堂贵父亲的货船要下汉口,继续寻找马天来的下落。在船上,正巧天要下雨,强堂贵父亲让他们等雨住了,再开船。夫妇二人也急于向汉口赶,催促强堂贵父子起锚。强堂贵父亲向他们解释说,好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有一个贩麻客人急于起程,下起大雨,河水暴涨,在水中淹死了,不知道是哪里人,最后只得由江文卿负责掩埋了。这对夫妇一听,问了那个贩麻客人的特征,那男人放声大哭,说终于找到了爹爹的下落。

原来,马天来是开封的大客商,因为得罪了官府,害怕抄家,才把家里所有的元宝用胡麻裹起来,准备运出去。他交给别人不放心,自己打扮得破破烂烂的,化装成贩麻客商,推一辆小车偷偷地运往汉口朋友那里去。谁知一去多年,一直没有音讯。家里遭了如此重大的变故,马天来的夫人哭瞎了眼睛,又终日忧郁,一病不起,临终时嘱咐儿子马宝顺和媳妇,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父亲找回来。

马宝顺夫妇按照强堂贵父亲的指点,找到了江文卿。江文卿认证出这确实是马天来儿子媳妇后,把马天来在这里的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马宝顺夫妇二人再次失声痛哭,江文卿夫妇也陪同他们二人落泪。江文卿说:“马少爷,你们这次到来,了却了我一桩心事,我要把你父亲的遗物向你们交割。”马宝顺说:“江大叔,不忙,你赶紧领我们到我父亲的坟上去祭拜。”

到了马天来的坟上,马宝顺夫妇看到父亲的坟墓保存得十分完好,又得知江文卿夫妇年年都来祭奠,十分感动。给父亲烧纸上供后,马宝顺夫妇给江文卿跪下,说要当着父亲的坟头,认下江文卿这个叔叔,从此永远成为亲人!称赞江文卿能够把萍水相逢的远路客人,尽自己的努力安葬在此,这种恩义,重如泰山,马宝顺没齿不忘!江文卿推托不得,只得在马天来的坟前接受了跪拜。

回到家里,江文卿把埋在地下的三十个大元宝挖了出来,交给马宝顺。马宝顺更加感动,他母亲曾经告诉过他,马天来确实带走的就是三十个元宝,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小本生意人家,竟然分文未动,单等着物主的到来。马宝顺要留下一半元宝送给江文卿,江文卿说啥也不要,对马宝顺说:“孩子,你父亲已经不在了,留下的这些财富理应交给你,我若有贪念,苍天不容啊。”

见江文卿坚辞不受,马宝顺夫妇没有过多推让,带上这些元宝回了开封。没有多久,镇上又来了两个人,花重金买下了现在的江家大院的地皮,起架了门面房。

在这个过程中,赊店街上的商家都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虽然有好多好奇的人打听他们是不是来经商的,但套不出任何话来。到了完工这一天,两个外来人在新修的门面外,安排了狮子闹、旱船舞,鸣鞭奏乐,好不热闹!到了人山人海都来看热闹时,两个人命帮工抬出了一块大匾,挂在了大门上方。众人一看,只见上面雕刻着十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诚信动天地,忠义感春秋

一切办好后,两个外来人约请了当时的镇上首脑,郑重地把江文卿请来,办理了所有文约,要把这块房产赠给江文卿家使用,并且留下了一千两银子,让江文卿家做本钱。江文卿夫妇自然又是一番推辞,来人把话说得很绝,说他们的大东家无法报答江家的大恩大德,如果不接受,东家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答应!江文卿只得接受了这份馈赠。这时,全镇人才明白了两个外来人的用意,原来是马天来的儿子马宝顺用这种特殊方式,专门来报答江文卿的恩德之举。

事后,开封马家与赊店江家来往密切,不仅如同一家人,也是生意上的伙伴。经历两代人后,渐渐地断了来往。

江文卿从此发家,很快在镇上挤进了巨富行列。因为江文卿的这番善举,深受全镇人的敬重,有人就把这一段故事编成戏文在街上传唱,一直奉为全镇商家的楷模。

江文卿的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灵甫和灵佑,不是做生意的料儿,江文卿就在乡下为他们购买了土地,盖了房屋,各自成了一家人家。只有江文卿夫妇最钟爱的小儿子灵慧,留在了赊店街上,生意越做越大。江文卿临终时,把江灵慧叫到跟前,嘱咐他不可忘了那个马天来这个大恩人,要他代代相传,纪念和祭奠马天来,把马天来当成自己的祖宗。

后来,江灵慧的儿子江七爷做了一镇之首,秉承先祖的遗训,以“忠义”和“诚信”为立身本,让侄子江海潮写下“诗书传家”那块匾后,把“诚信动天”那块匾替换下来,安放在镇公所里。经常提醒自己和镇上的商家,把诚信的精神发扬光大。

想着这些往事,江七爷的马车来到了陌陂的东岗上。郝管家和车把式帮助江七爷把一大捆黄表纸烧了。江七爷站在这座孤零零的坟前,一遍遍地追忆父亲江灵慧给他讲过的这些陈年旧事,心中无限感慨。他想,悼念这个先人马天来的活动,恐怕到自己这一代要终止了。除了少数人还依稀记得,自己的爷爷和奶奶心肠好,伺候和埋葬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地人,虽然传为佳话,也渐渐地远去了。陌陂村里的人,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把这个人真的当成了江家的祖先,所以对这座坟墓保管得相当好。

江七爷来到陌陂村时,他的那些佃户们已经得到消息,纷纷站在村口迎接。

姓李的佃户家业比较大,住房比较宽敞,是江七爷年年落脚的地方。李家老爷子与江七爷年纪相仿,虽有主仆差别,却是一对密友,多年来一直弟兄相称。江七爷一家跑反的时候,都是先到这里躲避。李家老爷子和他的大公子李成吾,每逢到了年下,都要组织为江家种地的佃户,成大车往江家运送猪、牛、羊肉和粉条、粉皮等各种土特产,江家也把一些茶叶、酱油和五香粉等各种调料回赠他们。这种过往非常密切,所以,每当江七爷到来的时候,佃户们踊跃凑份子,招待江七爷等人。

席间,李家老爷子和大公子李成吾,还有其他几个前来陪客的大佃户当家人,说起了乡下的许多新鲜事儿。大家都说今年的年景不太好,粮油都歉收了。江七爷说,乡下收成只要不好,就会直接影响到赊店街上的生意,我听郝管家说,今年的生意利润下降后,我就注意到了。不过不要紧,船破有底儿,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讲。到了春荒时期,我能帮你们的,一定会帮助你们渡过难关。众人感恩戴德,纷纷表示,江大爷,您已经对我们照顾得够好了,哪能再让您破费?

江七爷说:“是啊,一家只知一家,我们做生意的,活便钱可能来得快一些,但卖豆腐置的河湾地,水里来水里去,搞不好会把老本搭进去,还不如你们种庄稼牢靠。”

李成吾说:“谁说不是?俺们有个远门子亲戚叫王党,是赊店镇南十里埠人,自己练了一身功夫,外号叫‘铁脚板王党’,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子。原来在家里种庄稼,交了租子,所剩无几过不下去。后来当船工,也挣不了大钱,就到街上做小生意,先卖些花生、粉条、粉皮之类的杂物,后来收购油菜子,由于不懂行,让租给他房子的掌柜坑了,收上来的油菜子,掺了不少像油菜子的沙粒无名子,把老本赔进去了,结果连房租都交不起,在房东催房租时,这家伙一脚踢伤了一个家丁,当时以为踢死了,赶紧逃跑了。房东气急,把他那个有点姿色的老婆扣压了,见他一直不回来赎人,索性强奸后,卖给了南阳府的窑子里。”

郝管家说:“我也听说过,这是粮食街高家大掌柜干的缺德事儿。只是不知道这个王党跑到哪里去了?”

李成吾说:“听说王党跑到安徽去了,加入了捻子,发誓有朝一日要回来报仇。”

江七爷一脸不高兴地说:“王党不该欠高家的房租不还就跑,这高家也做得太过分了!”

李家老爷子嫌儿子不会说话,镇里的东家都是说不得的,赶紧拦着话头说:“江家大哥,咱这里来了一个洋人传教士,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江七爷说:“咋没有听说?都是我的大小子海阔多事儿,撞上了这个洋毛子,叫什么西门蒙斯。”

李成吾说:“是啊,这个洋人在街上没有市场,来到我们乡下反而站着了脚。他不仅传教,还给穷人治病,好多人都相信了他的教。信这种教省事,不用烧纸、烧香拜佛了,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叫,主啊,主啊!饶恕我们吧!还阿门阿门地叫嚷。”

江七爷说:“外国和尚的花花肠子真是多,不烧纸、烧香,还要不要先人?想不到竟然迷着了这么多人,你们不要信他。”

李成吾说:“制止不了啊,越穷的人,越喜欢信这种洋教,连我老婆都给迷上了。他还劝这些信主人不要种大烟、抽大烟呢。”

江七爷一听,愣了一愣问:“有这等事儿?”

众人都说:“真的,西门蒙斯让我们都觉得奇怪。”

江七爷说:“我以为就是这些该死的洋人,传过来烟土,把我们的民风带坏了。要是他反对吸大烟,倒是一个好人,应该会一会他。”

众人一听江七爷这么说,都说江老爷大人有大量,原来还以为老爷讨厌洋人呢。

一个人站起来说:“老爷,他就在俺村子里,要不要我去把他请过来?”

江七爷说:“你去请吧。咱这个赊店一带,历来容得下各种人,全国各地的商人都来做生意,要是洋人也来了,我们更不能慢待,当今万岁都对洋人敬三分哩!他来这里,不论干什么,你们都别过多地干涉人家。”

那人赶紧去寻找西门蒙斯,不多一时,西门蒙斯被请进了李家宅院。江七爷和西门蒙斯拱手互相请安后,让西门蒙斯坐在自己的下位,忽然闻到一股类似绵羊的膻味儿,心里说,这洋人就是洋人,生就有羊的气息。

西门蒙斯除了对江七爷说了“哈啰哈啰”外,还对江七爷说了一些“久仰久仰”的客气话,与本土人没有区别,让江七爷刮目相看,无怪乎这个洋人竟和自己的儿子交上了朋友。

席上,大伙边吃边聊。江七爷重点说了自己对西洋人看法。他说,你们西洋人向中国倾销烟土,是很缺德的,算得上罪恶。西门蒙斯告诉江七爷,那是国家间的事情,他管不了。他自己是上帝的忠实门徒,不是来贩卖烟土的,而是来替上帝拯救世人的,只传播福音,不过问其他事情。

江七爷通过和西门蒙斯的对话,感到西洋鬼子也分个三六九等,未必都是坏人,原来那些对江海阔的不满消散了许多。

西门蒙斯又讲了中国是多么落后,老百姓相当穷,还处在蒙昧的石器时代。而他们的国家里,比这里先进多了,整个英吉利海峡岸边,纺织业非常发达,产品通过商船,已经通向了全世界,只是那些商船太大,要不也能直通到你们赊店古镇。特别是说到他们用锅拖机(蒸汽机),带动纺织机械,织出的布匹又快又结实,此外还修了铁路,通了火车,交通运输要比水路还快捷许多倍,而且自己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坐的是机帆船时,让所有在场的人听得呆如木鸡,伸长了舌头,仿佛听到了海外奇谈,似信非信。

江七爷叹道,可惜自己不年轻了,要是年轻,也出海去闯闯,到你们国家去拜访拜访。

西门蒙斯说,我们的民族也是好客的民族,我们“歪欧靠姆”你到我们国家去。

江七爷又是一愣,没有听懂西门蒙斯的话。郝管家一激灵,想到这个西洋人也不知是不是在骂人,“靠姆”什么的,不正是骂人吗?当下回敬这家伙说:“我们也歪欧靠姆你到我们镇上去!”

西门蒙斯眉开眼笑,拍拍郝管家的肩膀,连连竖起大拇指说:“古得,爷死,想不到你也懂我们英哥里兮,真让我太高兴了,一定前去登门拜访!”

正是:

想不到天上掉馅饼,

更不料乡下会洋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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