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过后勤机关建设取得的成绩以后，该讲存在的问题，我心里已没有开始时的那种担心了，只是关心会把“多喝酒”定性在什么位置上。讲到关于铺张浪费问题，他说，3连去年一年账面报销各种酒一百八十六瓶，全师排在第二位，受到了通报（这句话如果要完整，应该有“批评”二字）。讲到这里，徐股长没有再引申，没有再发挥，没有再希望各单位“要引以为戒”，而是接着说：3连没有司务长，一个上士当不了什么家，领导要喝酒他也没办法，而且肖根胜也不会喝酒，这个问题给养员没有啥责任……
以后徐股长又讲了什么，会议还有什么议程我都没有再注意，我两眼含着泪在想，应该如何感谢徐永发这位好首长。
徐永发股长是浙江长兴人，1962年入伍，他不论什么时候都有一张弥勒佛那样笑口常开的面孔，脸上浓密的络腮胡子虽然影响了笑容的亮度，常有的朴实语言总让你心里暖洋洋的。他会干工作，更会做工作，在机关是大家都公认的“说话有分量”的人。
一个人会干工作与会做工作同等重要。会干工作不会做工作，所干的工作的效果就会凝固，就会沉淀，只能是一加一等于二或小于二，就无法提升，不能释放，效果难为成果。会干工作也会做工作，善于做工作，所干工作就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就会使效果得到有效升华，有效转换，就能起到一加一大于二甚至等于三等于十的结果，就可以使效果转化为理想的成果。
徐永发股长主政军需股，充分发挥同志们的积极性，尊重基层单位和单位同志们的意见建议，积极协调军需股上下级、左右间的关系。团后勤处军需股是最大的股，工作一直先进，在团机关的形象也是最好的一类。
徐股长又善于做工作。他的工作使团领导满意，他的能力、人品让团领导认可，他又抓住各种机会协调沟通做工作。他们军需股有不少“以兵代干”的战士，在他任职期间全部得到提拔：有1973年入伍的张洪峰、张希聚、刘忠罕，河南老乡中的周炳文、曲岭、李随志、董留富等好几个。而同样是后勤的另一个股，借用两个战士，拖了五六年没有提拔，最后集体转业到了铁道部，成为一名国企正式职工。徐股长会做工作，单位获得不少荣誉，跟着他干的人都得到了实惠，而当年底他也被提拔为后勤处总会计师。
在今天的会议上，徐股长对3连喝酒问题的说法使我无比纠结、非常担心的问题有了一个云消冰释的轻松。因为我知道他对我们这些当兵的那种关爱，我也知道他说话在团领导中的分量。
说话的分量没有定性定量的问题。说话有没有分量是看谁说的，说的时机、场合、方式。即使一个有职有权的领导，如果说话的时机把握不好，也不会有多大分量。如果是在不适宜的场合，多有分量的话都可能被认为是“乱弹琴”“乱放炮”，而一个权力不一定大，职位不一定高，却善于把握时机的人，言事入情入理，说话恰如其分，他的话就有可能影响领导的认识，改变上峰的看法，就有可能使自己的看法成为领导的思路，使自己的意见进入决策层面。这才是说话的分量。而徐永发股长正是这样一位值得我们信赖和敬重的领导。所以，他会议上的话，我相信会影响团领导对这件事的态度，甚至这件事就不会再进到决策层。这让我苦闷忧虑的心情如释重负，轻松了许多。
回到连队后，立即向连长、指导员汇报会议精神，汇报的内容集中在师后勤部的通报上。我虽然知道后勤处领导的态度，毕竟提干是政治处的事儿，是团党委决策层的权力，仍表示担忧。要汇报首先得检讨：“由于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给全连的工作、形象抹了黑，给连领导添了麻烦。”
杜连长的性格是直言直语，听了汇报后当即就说：“这说明你肖根胜忠诚老实，不会做假账，我们用你没有用错。这事儿你不用怕，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着。我是连长，我喝酒最多，这事儿的责任在我。”
指导员是善于思考的人。他问了通报上的意见，又问后勤处领导的说法，然后说：这事儿不要随便说，大不了我和连长自己拿点钱，你没有责任。
第二天，指导员又去了一趟团机关。他在协调处理这样的问题上也是敏感加精明，不好不罢休。估计该找的领导和部门他都会找一遍。在处理危机的问题上他坚持的原则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向坏处考虑，往好处努力。
当天下午钟指导员从团机关返回后，说的话有一句我记得很清：安心工作，啥都不会影响。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特意给连长、指导员拿了一瓶刚从团军人服务社领回的“二曲酒”，笑着告诉几个正在吃饭的领导：“这瓶酒不用通信员签字（平时连队报销烟酒以通信员领取时的签字为依据）。”
4.司务长的自豪
5月中旬，提干的方案明朗化，全师从士兵中提拔干部一百名（据说最后给师机关和直属分队又增加了指标），我们团分了十四个指标，1营的两个指标，分给3连一个。提干部要履行民主决策程序，第一步就是连党支部集体研究推荐。
那几天，我的心情无法平静。尽管连里面没有人公开与我竞争，还是觉得拿不到手里的东西总不算自己的。平时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作为一个正常人，虚荣之心、排他之心、利己之心、媚上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有的人表现重一些，有的人表现轻一些；有的人隐晦一些，有的人公开一些；有的人在此事上表现出来，有的人在彼事上有此表现。不一而足，人性使然。而我此事所表现的既有虚荣、利己之心，也有排他、忌人之心，生怕有人抢我的好事儿。直到一天晚上党支部开过会，副指导员、副连长都分别给我透露了党支部推荐的意见以后，我才松了一口气——连党支部报请团党委提拔我为三连司务长。
第二天上午，全连人人皆知，我成了焦点人物。面对战友们的提前祝贺和巧意恭维，我虽然嘴上谦辞，心里却甜滋滋的。
我专门到团军人服务社多买了几瓶白酒，买了两条稍好一点的香烟，连队的伙食管理上进一步做了些安排，要让全连同志对我的提拔表示认可。
对我的考核是政治处两位干事定向进行的。以前与这两位干事从来没有接触过，考核那天我还怕出现什么问题，心里挺不自在。在最后他俩给我见面谈话时，一位姓徐的干事（到组织股后才知道他叫徐志尧，浙江人）透出了一句：许股长对你看法很好。
说者无意，我这个听者有心，听出了这两位同志的来头。
确定拟提拔对象是团党委研究决定的，而最后审批则是师党委，所以考察以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下达命令。这中间我办了两件事，一是专程到西宁买了两箱酒，准备着命令下达时要庆贺一番；二是在上缴上半年的旧服装时，从连排领导上缴的旧服装中找了一件好一点的四个兜的上装，以便在命令公布后到换冬装前这段时间有干部服可穿。多少年以后，我还为这种虚荣心好笑。
俗话说：“天不遂人愿。”其实，很多情况下上级领导都不会轻易地遂下级之愿。我们这一批的提干报告报到师里后，一个多月没有批下来，那一段时间连里又经常来客，每位客人都会问及我们连提拔干部的事（因为指标太少，很多连队没有份儿，就是团直属分队也不多），钟指导员往往就会说：“找肖根胜拿酒来，请客！”直到两件酒喝完了，命令仍然没有下达，我只好再次请军人服务社的老乡帮忙，又买了几瓶酒。到提干命令公布，仅酒钱就喝去了一百多块。1979年的一百多块绝对不是个小数字。由于提干指标太少，党支部能把我推上去，我应该表示感激之情，这期间连部所有招待用酒我包了，值得！而且我心里也有数：提干以后每月的工资就是八十七块四，大不了破上（河南话，比“用上”力度大）两个月的工资，权当晚提几个月。
在排下表现优秀列在首位的是2排副排长、中牟老乡张建钦，确定要提拔我以后，他表现出的宽宏大量让我非常感激。在没有下达命令之前那段时间，他经常替我操心，建议把伙食搞得更好些，每天轧面条、磨豆腐人手不足，他从三个班各抽一个人到炊事班帮忙，有次还问我钱够不够用。在这样的事情上，他在排里面组织打道砟，能对我们炊事班、对我这个给养员可以提供帮助、支持的内容实在是不多，我非常理解他的这份心情，是在真心想帮助我。
6月份是河南农村收麦的季节，按正常情况要写信问候家里收麦情况。前一段时间还有位同学写信要我帮助买辆自行车，如果今年回去休假还想让我给他捎一双青海产的皮鞋（当时青海产的皮鞋样式不好质量好，价格比较便宜）。
这两封信我都没有及时写回信。不是没有写的心情，而是想等提干命令下达以后好给家里报喜。能提干是对父母最大的安慰，命令下达以后应该在第一时间给父母写信，让两位老人家高兴欢心。
动物与植物的本质区别就是动物有思维。而人作为高级动物与一般动物的区别应该是会胡思乱想，遇事爱思考，很多时候往往思考得过多，自己给自己增添精神负担，自己给自己制造心理烦恼。提干命令长时间没有下达，就想到了这批干部会不会因精简整编而搁浅？我的初中文化水平会不会被师党委研究时卡住？全师喝酒第二名的问题会不会被师里当成一个责任记到我头上……胡思乱想得不少。当然也想到了提干命令下达以后要衣锦还乡、探家订婚、要买一块手表、买一双皮鞋，要给柿园学校的几位老师每人写一封信，把这几年在部队的工作做个系统汇报……都是无边际的遐想。没有城府的心情难得平静，没有成熟的性格难得冷静。
六月下旬提干命令下达，悬着的心落了地，兴奋自不必说。第二天，营教导员曾广记找我谈话。以前只在全营大会上见过教导员，后来指导员经常让我给他送点连队大棚的新鲜蔬菜，杀猪时送两斤新鲜猪肉，往往是东西送到就走，很少停下来说话。教导员是广东海丰人，1956年入伍，脸瘦瘦的、黑黑的，给人一种智慧、严肃的印象，那种威严让我每次见面时就有点不自在。那天就不行了，必须坐下来，而且是只有我们俩人。这是我提干后第一次接受领导的“教导”，有着百分之二百的虔诚，以至有点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教导员是做政治工作的，并且是老资格的政工干部了，因此，就有很典型的政工干部特点：生活问题政治化、政治工作生活化。教导员首先肯定我的思想、我的工作、我的能力，然后点睛：“全营八九百人两个指标，把你一个给养员提拔起来，充分体现了营党委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你们指导员钟传兴一天到晚见面就推荐你，连长把你夸成一朵花、一个难得的人才，不要辜负了营党委和连党支部、连领导的期望，好好工作，争取不断进步。”提出希望以后，教导员告诉我，你可能要调到团里去，以后不管到哪里都不要忘了咱们1营，不要忘了关角隧道……
表示过感激之情，表示过奋发的决心，走出教导员的办公室，我才感觉到新的生活算正式开始了。
指导员组织几个连排干部在他的临时来队家属房为我举行祝贺酒会。连里的几个班排领导和几个郏县老乡自然要想法给予祝贺，那几天我提干的事儿成了全连话题的中心，我的活动也成了全连除施工以外的中心，我兴奋得有点飘飘然，不知道太阳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命令下达的第五天，团政治处正式通知，抽调我到团组织股帮助工作。在部队内部，上级机关从基层选调干部往往是先借调，名义就是帮助工作，干一阶段之后才有可能任命职务。我在没有提拔之前是给养员，是在没有司务长的情况下当给养员，事实上是在代理司务长的工作。五天前师党委正式任命我为3连司务长，可是，这司务长我只当了五天，要走了真舍不得。找到钟指导员，请他出面给政治处领导说说：我能不能在连里多停几天？指导员和连长也有与我一样的想法，希望我在连里能多待一天也好。
3连给我太多的欢乐，太多的感情，每个战士对我都那么好，我不想离开他们。关角给我太多的感受、太多的寄托，往日的风沙、眼下的小草都成了我留恋的爱物，难舍的情结。我不想离开3连，我不是恋念仅当了几天司务长的职位，我爱关角，我爱3连。
指导员告诉我，以“交账”“交班”的名义申请你在连里多停两天。下级服从上级，两天后必须按时报到。
没有任司务长的时候，我在干司务长的工作，任命了司务长我却要离开司务长的岗位，这戏剧一般的经历让我难说酸甜。过了党的第五十八个生日，我带着恋念，也带着憧憬离开了关角山，离开了1营3连。
5.关角山情思
马上要去组织股报到了，我心里生出深深的留恋。
人，真是世间最复杂的动物。人类有史以来刻印、出版了无数的文字、史料、图书，却没有哪一本哪一卷哪一套能把人性的复杂性写明白、写完整，写出世人都公认的传世经典。人的复杂性在当时来说可能表现出一种纠结、一种企盼、一种恍悟、一种情思，而事后要说明白、说准确这个复杂心理形成的过程、表现的形式、存在的苦涩，往往会不可思议，甚至会有言难明，有笔难书。
关角山和关角山下的四个春夏秋冬，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给我太多的苦恼、太多的烦闷、太多的寂寥、太多的左思右想、太多的酸甜苦辣，而要让我马上离开这里，却又有那么多的复杂回忆，那么多的绵绵情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