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又是谁,最先发现了时间?它是周而复始地循环着,如同四季,还是由始至终都是直线式地行进?就周克看来,这些问题既重要,又不重要。绝对重要的是,你、我、她、他——我们,作为单个的人,都生活在时间的牢笼里。那些栖居于钟表里的时间,那些隐遁于我们身体内的时间,那些映照于日出日落间的时间,划定了我们生活的节奏和内容,修饰了我们的面貌。
闹钟突然响了起来。仍在恍惚中的周克离开床,在镜子中看到了一张满是伤痕的脸。眼睛望着眼睛的反光,透过镜子里的眼睛,周克看到了他的忧伤。
下午三点,周克离开家门,开始往外走。这个下午没有一丝风,老街的街道狭窄,手掌大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正在静静地做着梦。
周克有个毛病:常常看表。这个毛病是慢性的,无法治愈,间歇性地在某些场合发作。这一天他照旧是一路走一路看表,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
周克看表,不是为了确认现在,而是为了认清过去,揣测将来。对于单个的生命而言,时间都是线性的,一去不复返。周克难免绝望,不过他做不了什么。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表,遥望属于他的时间不停地变换。
就是在这种感伤而又无可奈何的遥望中,周克穿过许多老房子,走出了老街的范围。从陈碧玉母亲的糖果店前经过时,她身穿色彩绚烂的旗袍,模仿着张曼玉在电影《花样年华》中的造型,一丝不苟地清扫飘落在货架和玻璃罐子上的灰尘。
周克快步走了过去。
1
陈碧玉母亲让周克想起了一些事,让周克再一次想起陈碧玉最初来到他身边的那个日子。
那天早上,周克刚醒来就发现,陈碧玉正在他身边躺着。她把身子侧向周克睡着的那一侧,左手搂着她自己的腰,右手搁在周克的肚皮上。周克的手,则交叉地搭在他自己的胸前。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移开身体,避免和她接触。
初来乍到的陈碧玉让周克很茫然,直到电影散场后的那个晚上,周克才看清了她。陈碧玉有着孩子的脸,孩子的皮肤。周克喜欢这个孩子,喜欢和她在一起。
那天午后,他们去了汽车站附近的花园。他们对植物的所知都很有限,可是,鲜花的盛开即意味着欲望的盛开,充满了性的隐喻。隐喻的力量是强大的。鲜花的盛开同样是一种召唤,隐蔽而强烈的召唤,他们的想象力被眼前的景象充分地激发了。不时有一些游人走到园子中来,他们不能为所欲为;一旦发现身边没有人,他们就不失时机地抱在一起。
那个小小的城里有几个大小不等的花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游历,尽情地享受隐喻的盛宴。其中一个背靠烈士陵园,烈士陵园的领地很庞大,占据了整整一座山,当中有一座耸入云霄的纪念碑。不知道是谁,到这纪念碑前奉献了一瓶酒和几束鲜花,多数的花束都已完全风干,只有一束还是新鲜的。纪念碑的一侧,还有一架古老的战斗机。昔日的荣耀已成尘埃,它停在那里,仅是作为一种装饰而存在。
在烈士陵园里走了一圈后,周克和陈碧玉在石级上坐下了,静静地看着山脚下的河,大片的住宅区,还有远处那些冒着浓烟的烟囱。烈士陵园里有一些长长的草,陈碧玉拔了几根,织了两只草戒指。她把较大的一只给周克戴上,较小的则留给自己。
接着,他们去了绿野仙踪。这是一家咖啡馆,在那个南方小城最高的商业大厦内。它的室内装修很少采用木材,而是用漆成水草颜色的竹子。正播放着的巴赫的赋格曲,让周克想起在湖北时经常去的竹园。
他们选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一条河,新近才修建起来的河岸上人来人往。河湾的时代广场上有几个小孩,正在用粟米喂鸽子,不时有几只吃饱了的鸽子扑打着肥胖的翅膀优雅地起飞。其中一只,竟然飞到了这五层高的楼上,落在另一扇窗户上。
他们边听音乐,边喝温热的咖啡。巴赫的《圣母颂》让周克有些惆怅。他的音乐,并非总是能让人宁静安详,心如止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碧玉靠在了周克身上。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咖啡馆里并没有多少人。两个年纪在十八岁左右的服务员,分别站在柜台前后,不时望着周克和陈碧玉。一旦周克朝她们望过去,便又埋下头,假装在算账或是做别的事情。这让周克觉得非常讨厌。
也许是看了一阵,觉得无聊了,她们终于转移了视线。大概是巴赫的音乐同样让她们觉得很无趣,她们开了电视,戏剧性地在巴赫的音乐中融入了足球解说员黄健翔的声音,还有观众的欢呼声。
陈碧玉拉住周克的手,开始抚弄那草戒指。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结了婚,有了孩子,你是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周克不说话。
“你想要多少个孩子呢?”
“多少个都可以的。”周克想起了在时代广场上的小孩,只要不是他的,多少个都可以。
“那我给你生一个足球队的小孩吧,然后他们踢球,我们做裁判。”
陈碧玉的话让周克想起了筱麦。他很清楚地记得,他和筱麦之间也曾有过类似的对白。总是这样,在生活的沿途,我们常常会经历一些戏剧性的、滑稽的重复。周克无奈地笑了笑。他甚至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滑稽戏,常常重复,又缺乏严肃认真的意义。每次想起筱麦,想起他和筱麦一起经历的那些不幸,这个想法就会冒出来。
不过,周克并没有过多地思考这个问题——陈碧玉抱椰子似的抱住了他的头,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周克只好闭上眼,低头吻陈碧玉。嘴唇和嘴唇刚刚粘在一起,那两个服务员就笑了起来。
“天啊,又吻在一起了,也太黏糊了。”
依然闭着双眼的周克听到一个尽量压低了的声音。与此同时,陈碧玉在无意间咬了一下他的舌头。
此后几天,他们很少外出。周克很愿意留在那个有茉莉花香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快乐王国,一个唯美的小世界。他喜欢和陈碧玉一起,躲藏在世界轻的一极。
直到每月都要到来的暗红色潮汐开始拍打陈碧玉的身体之岸,周克才暂停了和陈碧玉那短暂而又频繁的身体接触。他们常常穿着拖鞋在傍晚穿过广场,在那个南方小城漫无目的地走路。
有一天傍晚,下着雨,街灯提前亮了,世界既潮湿又模糊。陈碧玉进了一间女性用品专卖店,周克则站在灯光闪烁的店门前等她。他身后有一块广告牌,上面的广告语家喻户晓:做女人挺好。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以前,周克也是这样站在女性用品专卖店前面,站在“做女人挺好”前面等待筱麦。筱麦以前常常会抱怨说,做一个女人太麻烦了。自从经历了那次手术,这种麻烦省却了,筱麦却一点都不开心。也不知道现在的她会不会比从前快乐?
2
暗红色潮汐依然在拍打陈碧玉的身体之岸,她打算回一趟家。她让周克和她一起回去,去见见她家里人,周克推托了,说下次再去。
不久前,周克大学的班主任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让他赶紧往学校寄一份就业证明。
周克毕业已经好几个月了,工作却还没有着落,他有大半的同学也还在待业,自然让班主任万分着急。早在毕业前,他就告诫大家:中文系的学生不好就业,因此一定要抓住机遇,迎接挑战,坚持先就业后择业的原则。班主任一次一次地重复这口号,除了因为他真的担心学生的就业问题,还因为他要担忧中文系就业率的高低和个人政绩的好坏。由于周克这样的学生迟迟不能就业,班主任只得像往年一样故伎重演:让学生们先想办法“办理”就业证明,寄给学校,再继续寻找工作岗位。
接完电话,周克当即觉得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周克的脸色这么难看,身旁的顾长风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我大学时的班主任,打电话来催我交就业证明了。”
“可是你还没有找到工作啊,怎么交?以前和你宿舍的那三个哥儿们都工作了?”
“他说‘想想办法’,先找熟人开一张,盖个章寄过去。柳如风回新疆去了,联系不上,不知道找到了工作没有。王平和邹强没找到什么好工作,到革命老区支教去了。”
“这不是明摆着让学生造假吗?为人师表的,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我估计他也不想这么做,应该是学校要求的吧。”周克叹了一口气。
“罪魁祸首是学校的话,那问题就更严重了,简直可以用无耻来形容。当年要开除我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讲原则。”
周克也讨厌造假,不过他更讨厌让学校和班主任觉得自己是个负担。
“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不就是因为学校名气不大吗?这样的野鸡大学,压根就不该开办。他爸爸的,还好意思咄咄逼人呢。”
周克听着觉得挺有道理的,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首先是自己没有本事考上好大学,这怪不得谁。再说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也有已经就业了的。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争气。这么一想,心就软了下来。还没有找到工作就已经是往学校和班主任脸上抹黑了,连学校要一张假的就业证明也不能做到,就真是说不过去了。
“造假就造假吧,现在整个中国不都是这个样子吗?对付过去算了,这样也省心。”
顾长风坚决不认同周克的观点,让周克学会和黑暗势力对抗。周克没有反驳,后来却独自到马路边抄了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专门办理各种证书或证明的人取得了联系,又以一百块作为交换条件让他“开”了一张就业证明。
往学校寄完快递,周克便去人事局报名参加当地一所中学的招聘考试,还以不算太差的成绩进入了面试。考官有三位,一男两女。那男的正津津有味地读着报纸,直到身旁的同事提醒他该开始工作了,他才看了周克一眼,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报纸上。
“叫什么名字?”
“您好,我叫周克。”
“什么学校毕业的?”
“Z大。”
“Z大?没听过哦,是哪里的学校?”
“湖北的。”
“好的,以下的问题是面试的重点,希望你能认真回答。第一个问题是:假如你是一位中学老师,你妈和你的学生同时掉进了河里,又都不会游泳,你会选择先救谁?”
周克的脸一下子就换了一种颜色。这个问题让他满肚子火。以前只听说有女朋友喜欢问男朋友,如果男朋友的妈妈和她本人同时掉进水里会先救谁,还没有听过这样的版本。他也实在想不出,回答这个问题和做一位老师有什么关系。
“我选择先救妈妈。”周克压住了怒气回答道。
“为什么?”胖男人依然把头埋在报纸里。
在回答前,周克早已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为什么”。对周克来说,一万个学生也抵不上他妈妈。如果他妈妈能在他身边和他过上一年,甚至一天,他都愿意用一万个人的性命,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去交换。
“能告诉我原因吗?”胖男人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
周克并没有说出他的理由,虽然他知道,如实回答很可能会让主考官生出几分同情,他就有可能顺利地得到这份工作。可是他从来不会,也不愿意在任何场合主动暴露他母亲在他出世不久就去世的事实。
“不好意思,我实在想不出,能否回答好这个问题和从事老师的工作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周克强压着怒气说。
胖男人突然笑了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其实我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并不在于答案本身,而在于考查你的耐性。很显然,你缺乏耐性,还有些鲁莽。你看,你的脸都黑了。我个人认为,你不适合做一名老师。”
他一脸严肃地对周克说:“我想,你更适合做一名司机。”
“何以见得我更适合做一名司机?”周克顿时怒容满面。
男人再次笑了起来,把手中的报纸递给了周克。
原来是赫赫有名的《××都市报》,报纸的头条说,周克所在城市的市委书记在昨晚遭遇车祸,肇事司机正在逃亡。那个市委书记在百姓当中口碑极坏,正是他以极低的价格,把这个城市的国有资产卖了个清空。
“一个鲁莽的老师对学生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一个鲁莽的司机有时候倒是会阴差阳错地造福百姓。”胖男人下结论说。
周克一言不发地走出考场,把手中的报纸准确无误地扔进了垃圾桶。
陈碧玉回到了周克身边。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跳进了周克怀里。
“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陈碧玉故作神秘。
“猜不出来。”
陈碧玉离开周克的怀抱,把袋子打开了。原来是一袋糖果。周克这才想起陈碧玉曾经说过,她妈妈是开糖果店的。带回来的糖果有好几种,都是品牌的,可惜周克不喜欢吃。
“我的牙齿不好,不能吃太多糖。”
周克实话实说。看到陈碧玉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我一天吃一颗还是可以的。”
陈碧玉很得意地笑了起来。她剥了一颗大白兔奶糖,递到周克嘴边。周克张开嘴,正要吃,陈碧玉的手突然撤了回去。她咬住糖果的一端,仰起头,得意扬扬地望着周克。周克忍无可忍,开始和陈碧玉争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周克才抢到了一个甜甜的吻,而她嘴里的甜蜜,让周克忍不住继续充当强盗的角色。
除了糖果,陈碧玉还带来了一包糖纸,是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收集起来的。由于条件得天独厚,陈碧玉喜欢收集糖纸。
“喜欢吗?”陈碧玉问。
“喜欢。”
“那归你了。”
“行啊。”
“不过给你之前,我们先做个游戏。”陈碧玉故作神秘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