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仝树枝头发全白了。她对这个男人早已没有了怨恨,他虽然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可是,在生命的取舍上,是多么不值得一提。是的,她如果放弃,就等于放弃他的生命。她能放弃吗?她又不能跟他商量,所有的一切压力,一切困难都需要她承担。她真想就这样躺下,或者就这样到另一个世界去。可是,她孩子,还有她孩子的父亲……她得撑着……
陈嘉仁又该透析了,仝树枝只好拉着他来到了乡医院。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院里停了很多小车,还都是高级轿车。没有谁在意这个白发女人和她搀扶着的病恹恹的老男人,他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没有了过去的风采和光鲜,也没有了过去的体面和气派,没有人认出他们是谁,这里的医生护士也都是新人。
从透析室里出来,陈嘉仁看到一群人从他面前走过。两个衣着华贵的女人,身后簇拥着几个穿着不俗的男人。
一只小手在他视野里一闪,陈嘉仁心里猛然一震。一只小手,一只他曾经要爱一辈子的小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两个高贵的背影也似曾相识,不可能!
迎面来了两个护士,挡住了两个渐去的背影。一个护士对另一个护士说:哎,你看缪书记的风衣了吗,我在一个商场里看过,好几千块啊。
她啊,千元以下的肯定不穿,鞋子都是进口的。哎,我看还是人家花老板有气派,看她那小包了吗,一个国外的牌子,没有上万下不来。
听说,她原来就是咱这医院的护士,找了一个台湾老头,现在可是什么董事长了。人啊,富了就想家。据说她想在咱们这儿建一个专科医院。
可能,你看咱院长,前前后后忙活的,跟见了财神似的。
好事嘛。
天意!陈嘉仁心里叹道。花篮和小缪,这两个当初跟他有染的女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面前的老男人,就是陈嘉仁。
仝树枝并没有在意陈嘉仁心里想什么,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仝树枝把两个上学的孩子叫回到陈家庄,陈嘉仁的事情她一直瞒着他们。现在,她不能再瞒了,她必须把情况跟他们如实说了。他们大了,有承受灾难的能力了。这也是最后一宝,她押上了。
当仝树枝领着孩子跪在花桃跟前时,花桃眼圈一红,随即说道:嫂子,不是俺不讲情意,你想,俺家嘉义要是不行了,咱老陈家不是更惨吗?你看俺们这日子,少了嘉义那天不就塌了啊,你地上跪成坑也不行。依俺看,还是你们自己想想办法吧,自己家里的人都不肯,打人家外人主意,人得将心比心……
陈嘉义站在一旁闷不吭声,花桃说完,他站起来搀起嫂、侄,怯懦地说:要不我去看看。
花桃顿时就号啕大哭起来:陈嘉义,俺可跟你说了,你剩下个病壳郎子,就别想进这个家,想死哪儿死哪儿去。
仝树枝一看花桃的态度,就拉着孩子起了身。花桃的话还真提醒了她。是啊,求谁也不如求自己。她转身对花桃说:好了,花桃,别哭了,我也是一时性急,才走了这条路。换肾的话算我没说,我也不为难你们了。走吧,孩子,咱回家吧。
仝树枝没有领着孩子回家。她找陈嘉义、花桃的事儿,陈嘉仁并不知道。她觉得无路可走了,心里实在撑不住了,就去了陈嘉仁父母的坟地。她哭倒在父母坟前,哭过之后就轻松多了。她现在不能回家,不能让陈嘉仁知道她所面临的困境。她只能在这空旷的田野里,阴森的坟茔前想办法。没有肾源,她只好在钱上打主意,可是,能借的都借过了。最后,她想到了年迈老父的房产证,押上它,或许能筹些钱。只是,她弟弟那边不知道能不能说通……
陈嘉仁的大儿子搀起母亲说:妈妈,用我的肾吧,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管我爸爸做过什么,他终归是我父亲。是他给了我生命,我难道就不能给他一只肾吗?咱干吗要求别人。
小儿子说:妈妈,用我的吧,我比哥哥身体壮实。咱不求别人了。
仝树枝说:孩子们,你们还都不到十八岁,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如果确实不行,只好这样了,咱不能眼看着你爸就这样完了。只要咱还活着,就得让你爸活着。
仝树枝让孩子们照看好父亲,自己进了县人民医院。
孔儒生劝她:嫂子,算了吧,我觉得匹配的可能性不大。
孔主任,我求你了,试试吧,成不成我做到仁至义尽。
孔儒生长叹一声说:好吧!
八
中秋已过,天渐渐凉了。陈嘉仁披衣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这棵老槐树也有些年头了。这院子过去是地主家的马厩,这棵树不知是父亲种的还是老地主种的,反正种树的人已经不在了。这棵树也像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苍老的树干上长满了瘤一样的疙瘩,疙瘩周围被虫子打了许多洞,树心已经空了,树冠的虬枝也透着死灰,奇怪的是它每年还能发出一些新枝。种树的人走了,树下坐着的人还能活多久呢?肯定活不过这棵伤病累累的老树。
陈嘉仁心静如水,想着他今后的日子。他当时不可一世地张扬,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背叛了这片土地,背叛了自己的亲人,背叛了自己的灵魂。他本来就是一个常人,不过比陈家庄的人多念几年书,多去一些地方,怎么就不是凡人呢?是啊,人在权、钱、欲中就会裂变,快速的裂变就成了癌。他的身体得了不治之症,他的灵魂也已经癌变。他想,应该去见种树的人了。
爹娘留下来的这个农家小院,已成了他最后的归宿。小院经历了他许多童年的苦和乐,如今,正审视着他现在的哀和愁。是啊,他带着梦想和期望,带着雄心壮志走出了小院,却带着一个病壳回来了。他把一切都挥洒在院外了,院里已经一无所有,包括他在这里获得的生命,也将离他而去。在这个小院里,他呱呱坠地,生命由此开始,仍然是这个小院,他数着最后的时日,等待生命的终结。是轮回还是报应?小院!如果他身体好好的,如果他还是一个自由的人,也不失一个好的栖处。只可惜他不行了,是他自己挥霍掉了自己。不是报应又是什么呢?陈嘉仁的思维跟他的生命一样毫无张力地散淡着。
老村长来了,掂了两瓶酒,他进院就说:大侄子,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还是你送的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今儿咱爷俩喝两盅。他不知道村长是不是回嚼早年说过的话。
陈嘉仁站起来,老村长连忙把他摁住说:别站起来。大侄子啊,别想恁多烦心的事儿,好好休养,人生也不过睁眼闭眼罢了,心强不过命。
听到老村长说话,仝树枝从屋里出来,给老村长倒了一杯水。陈嘉仁说:整俩菜,我跟老叔喝点。
仝树枝说:老叔喝点可以,医生可不让你喝啊。不是喝酒,你还不得这病呢。
老村长哈哈一笑说:我大侄子好酒量啊。他那才叫喝酒,病一回也值了。我说着玩的,还能真喝啊。我还有事先走了,等你身体好了,咱爷俩再喝个痛快。
仝树枝送老村长回来,陈嘉仁让她给他找个刮脸刀,他想刮刮脸。
仝树枝看他心情不错,就把刮脸刀递给他。自打他从监狱里出来,还没见过他的笑脸。老村长来了,他高兴,竟然也想收拾自己了。看来,他已经过了那个坎儿。这就好,只要他还有心劲儿,她就能想出办法。
仝树枝去了陈嘉义家借机动车,准备拉着陈嘉仁去乡医院做透析。
陈嘉义一直在想肾的事儿,给还是不给?给吧,他确实害怕,从他身上挖个肾,万一有个好歹,他这一家子可怎么办?不给吧,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亲哥哥命归黄泉。他们可是一奶同胞啊。他一直下不了决心,也不敢跟花桃商量,心里真像填了一只肾,憋闷憋闷的。见仝树枝来借车,陈嘉义便有一种赎罪感,说要跟她一起去。出了家门,仝树枝心里就不安,觉得陈嘉仁有些异常。听陈嘉义说要一起去,就应承了,说赶紧走吧。
他们进院子时,陈嘉仁已经躺在血泊里了。
陈嘉仁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想,死亡也并不可怕,也不痛苦,比他想象的好多了。他睁开眼,想看看这个新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他看到的是一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这里怎么和人间一样?他究竟在哪儿?
哥,你可醒了。他听到陈嘉义欣喜的话语。
陈嘉仁这才明白他没有死,而是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看到仝树枝正在他床前接电话,电话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飘过来:嫂子啊,你上辈子欠我陈大哥的吧。
仝树枝泪水顿时流了出来。她伏在陈嘉仁的病床上痛哭起来。
陈嘉义顿时慌起来,说:嫂子,你咋了?俺哥刚醒来,你可不能再有闪失了。
仝树枝抹了一把脸,对他们说:太好了,配上了。
陈嘉义一头雾水地说:什么配上了?
陈嘉仁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顺脸而下……
(原载于2009年第1期《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