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婵娟肯定不会轻易地把孩子流了,他了解这个女孩儿,心性高,有手段,你越是劝她,她就越任性。如果婵娟生下孩子,他就得跟她结婚。如果跟她结婚,必须跟仝树枝离婚。现在离婚,孩子已经不是主要的了,他们已经上了高中,他能和他们沟通。真正让陈嘉仁犹豫不决的是他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多年来一直都是仝树枝精心照料的,她离不开仝树枝。
五
陈嘉仁自己开着车回家,他已经把离婚协议拟好了。婵娟一直催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拖就翻脸。他不怕婵娟翻脸,确实是不想再承载这个死亡婚姻的空壳。他打定主意,对仝树枝好言相劝,告诉她,如果不离婚,他就是重婚罪,就得进监狱。他进了监狱她什么也得不到。只要离了婚,家还是她的家,他还要对它负责,不过是个名分而已。总不能为了这个虚名,眼睁睁地看着他进监狱。他想,仝树枝肯定会听他的。
陈嘉仁刚刚到家,就接到了他弟弟陈嘉义的电话,说他那嗜酒如命的父亲,喝了他给他带回去的一瓶洋酒,就再也没醒过来。老父亲终于命丧于酒,也算他的造化。这洋酒喝时味儿淡,喝后劲儿大,老人家肯定是觉得不过瘾,喝得太多了。他本想让父亲开开洋荤,没想到出了这种情况。于是,陈嘉仁便把离婚的事情放到了一边,让仝树枝跟他一起回老家陈家庄。陈嘉仁是老大,按农村的风俗,父亲的葬礼不能没有仝树枝,离婚的事只能等到葬完父亲再说。
陈家庄出现了历史上的辉煌,这辉煌是因为有了陈嘉仁。陈家庄人老几辈儿,都是走土路,陈嘉仁把陈家庄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别的村修路家家都拿了钱,陈家庄修路的配套费是陈嘉仁自个儿拿的。柏油路通了,陈家庄人晴天阴天都不碴泥了,摩托车、机动三轮就多了起来,有了发动机的喧嚣,就有了兴旺的气象。陈家庄真正的新气象是盖了一幢教学楼。陈家庄盖教学楼时,村长也找过陈嘉仁。陈嘉仁也拿了钱,至于拿多少,村里人并不知道。陈家庄的人只知道只要村里有难处,村长就去找陈嘉仁,陈嘉仁就一定想法帮忙。村长也因为陈嘉仁在乡亲们跟前威信高了许多。村长可能早就忘了过去说过的话,也可能是装着忘了。谁能一眼看到几十年,何况他是一个农民呢。陈嘉仁的老父亲活着时,曾经说过,不让陈嘉仁理他,说他过去何曾看起过他家,现在倒是贴气了。陈嘉仁笑笑说:人跟人不一样。他越高看村长,村长心气儿越低。
陈嘉仁的父亲因喝洋酒醉死,自然也成了陈家庄的一大逸事。更让陈家庄的人瞠目的还不是陈嘉仁的老爹喝洋酒醉死,而是陈嘉仁老爹死后的排场。这个因为五分酒钱踢了儿子一脚,又因为这一脚成就了一个“大人物”的老人,做梦也没想到他身后的荣耀和排场。那么多的科级干部,还有处级干部、厅级干部(陈嘉仁当了副市长的同学),都朝他三鞠躬。以至于村长酒后吐言:他算看走眼了,陈家老坟院里还真冒青烟了。陈家庄的人真是开了眼,从老陈家的祖宗在此定居到现在,还没有来过那么多的小车,有一百多辆吧。后来,陈嘉仁出了事儿,陈家庄的人说,是这些“铁家伙”冲了老陈家的地气。也有人说:是海天“移龙”伤了陈嘉仁的元气。
葬完老父亲,陈嘉仁还没来得及向仝树枝说离婚的事情,就急匆匆地走了。说是纪检委来查他了。
郎虎的企业越做越大,已经辐射到了县城。他正和银行合伙收购县里几家“国改企业”,相关手续一办完,就盯上了房地产。不愧是高智商的商人,他瞅准了一块黄金地段的地皮,是过去县政府招待所。可是,他跟分管“国土”的副县长不熟,想请陈嘉仁引荐一下。于是,便约陈嘉仁去喝茶。陈嘉仁心里正烦着呢,那边纪检委的事儿还没结束,这边婵娟还挺着个大肚子。仝树枝的事情还没有谈妥,单位又有一个上访的精神病,老婆跟人家跑了,非要陈嘉仁赔他老婆,不赔就告他。县里怕告状,已经通报过陈嘉仁一次了,刚开过的“稳定工作会议”上,又点了他的名,说处理不好就“抹帽”。真是四面楚歌!
陈嘉仁接到郎虎的电话,就去了西城区金水河边新开的一家茶馆。他还真想找个清静的去处,舒缓一下快要断裂的神经。
这家茶馆档次很高,茶艺小姐都是从杭州请的。郎虎定了一间叫“三潭印月”的房间。陈嘉仁推门进来,映入眼帘的是柳体的茶室铭,再看看落款倒也是本土一个有名的书法家。茶室的山墙边,放着一个古筝,一个女子款款而坐,正弹奏着一支古曲。那曲调幽怨惆怅,绵婉凄迷,愁肠百结。待一曲结束,陈嘉仁不觉叫了一声“好”,这才仔细地打量着弹曲的姑娘。她太像一个人了,就是眼睛的颜色不太一样。于是便问:姑娘,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女孩儿一口京腔地说:《汉宫秋月》。说完就问:先生,是不是可以上茶了?
陈嘉仁笑着说,就是来喝茶的,不上茶还等什么呢?
您要喝什么茶?
自然要喝龙井了,为你家乡作点贡献。
郎虎说:陈局,您平时不喝这寡淡的茶。
陈嘉仁说:换换口味。
郎虎笑着说:这叫爱鸟及鸟。
好了,郎大老板,那叫爱屋及乌。你啊,千万可别装斯文人,吓着人家。
那女孩笑眯眯看着陈嘉仁说:您要是来这喝茶,还真不如喝观音。龙井你可以自个儿在办公室里喝。
好吧。就上你们这里最好的。这郎大老板啊,可是财大气粗,不坑白不坑。
那女孩儿笑着取茶去了。这种茶艺表演,陈嘉仁自然见过不少。那女孩的茶艺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那女孩的气质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雅,亮汪汪的眼里透着淡淡的忧郁。这忧郁不含岁月沧桑,却透出“为赋新诗强说愁”的韵味。这韵味就特别让经历沧桑的人感到新鲜。可能和经常弹那支曲子有关,这女孩没有欢场上女孩的狐媚,倒像一朵出水的白莲,娇而不艳,华而不俗,绽放而不张扬,十分可人。就是这种气质让陈嘉仁怦然动心。他暗暗称奇,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女孩。
果然,这女孩大学毕业,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工作,自己又非常喜欢茶艺,经人介绍就来了这里。当然,陈嘉仁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怜香惜玉之心再起。当下就撺掇郎虎把她招聘了,说这样的人才确实是可遇而不可求。
郎虎自然也看出几分端倪,嘴上就应承下了。他还得好好谋划地皮的事儿,不能因为这点小事耽误了大事。待陈嘉仁引荐他见了主管县长,如果事情顺利,替他办理这事也不算什么。
在主管县长的指点下,郎虎的“大东亚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沙阳分公司”正式挂牌了,注册资金一点五亿,自称是中日合资公司。市里招商引资马上要督察了,郎虎引来这么个大项目,县领导自然高兴。公司挂牌时,县里四大班子全体出动,参加了揭牌仪式。书记、县长亲自剪了彩。郎虎自然就顺顺当当地拿到了那块地皮。郎虎这合资企业大老板的外衣一披,不但认识了书记、县长,还跟几个常委成了铁哥们儿。沙阳县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出了这么个人物,谁还能不把他当成个“玩意儿”?况时下正值“傍款”热呢。于是,郎虎便成了沙阳县红极一时、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郎虎是何等人也,自然把陈嘉仁的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他把杭州姑娘小西湖高薪聘过去,找了一间办公室,挂上公关部的牌子,任命小西湖为公关部部长。只是,每天也不安排她什么具体事情,就是沏茶待客。陈嘉仁自然是来喝茶的常客之一。后来,陈嘉仁怕郎虎动手脚,就把这个叫小西湖的杭州姑娘自己养了起来。
陈嘉仁包养了小西湖之后,才知道大学生就是不一样,特别是她那深深的眼窝,非常像那个和他有过鱼水之欢的俄罗斯姑娘。这姑娘虽然是杭州人,却没有江南美女的娇小,长得像混血儿一样健壮,一头褐色卷发,飞飘肩上,简直是活脱脱的芭比娃娃。经历了小西湖,陈嘉仁这才有了金屋藏娇的感觉。
偶尔,婵娟也打来电话,陈嘉仁只是送去些钱和吃的。婵娟只顾自己肚里的孩子,也无心关注陈嘉仁。陈嘉仁仿佛新婚燕尔,倒也忘了怎么打发仝树枝了,就像仝树枝压根不存在似的。他也想通了,仝树枝离不离都无所谓,反正也不妨碍他什么。如果离婚反而会闹得沸沸扬扬的。还是他高明,别说后院失火,甚至连火种都找不到。他想,他的级别越高仝树枝就越不敢说什么,只管自个儿放心大胆地享乐。
仝树枝自从婆母去世后,就开始信佛了。她信佛还是因为婆母信佛。开始她也不信,不过是遵照婆母的意思,家里也摆上神位,每月初一、十五都要烧烧香,拜拜佛。婆母活着的时候,陈嘉仁偶尔回来看看。虽然他们之间早已没有了夫妻之事,但她知道只要婆母还活着,陈嘉仁还会回来。可是,她无论怎样精心照料,婆母还是走了。她知道陈嘉仁早晚会跟她离婚的。她时刻在等着,只要他说出来,她就跟他离了。到了这份儿上,她也想明白了,名分不名分的无所谓。还是一个小品里说的那句话,“长痛不如短痛”。父亲的丧事办完,她想,一直悬在她心里的那句话,他肯定要说了。她甚至不想再等了,希望他能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谁知他却急匆匆地走了。
仝树枝不光在自己家烧香拜佛,也去县城伏羲庙里烧。她听说那地方烧香特别灵验,许多大人物都去那里上香。县里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去烧香。她烧香并不求陈嘉仁回心转意,只求“人祖”保佑她孩子能上个好大学。陈嘉仁调到县里几年来,她进城从来没找过他。父亲也跟她说过,让陈嘉仁在县城给他们娘儿仨买套房子。其实,她不想进城,还不如在镇上住着舒心。
仝树枝还是搬进了县城。全是老父亲一手操作的。老父亲执意要陈嘉仁买房子,陈嘉仁实在没法,就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让仝树枝搬进去。仝树枝原想这样也好,不信离得近了他就不回家看看。陈嘉仁在外边做了什么,仝树枝并不知道,他有过多少女人她更不知道,只是一心烧香拜佛。从花篮开始,她心里像装满了破碎的玻璃,永远有挑不尽的碎片。这碎片多点少点无所谓,血一直在流,就没有结痂的时候。一个女人,自己的男人有外遇,自然有怨恨,也有自责。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她没长相,没文化,可是当初陈嘉仁也没嫌弃她。再说了,当初他自己也是个穷小子,他也没有料定日后的发达。仝树枝虽然也怨恨陈嘉仁,还是对他心存感激的,是他给了她现在拥有的一切,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名分,一个家庭,一个稳定的生活保障。只要他不提离婚,她就打算这样过完余生,孩子们大了,她也有足够的时间烧香拜佛。现在,她心里已经非常的平和了,聚也好,散也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也许人到了这个年龄,自然就心平气和了。直到有一天,检察院的来她家里搜查,她才知道陈嘉仁犯了事儿。陈嘉仁犯了什么事检察院的也没说,只是把她叫到一个宾馆里,问了她几个问题,就把她放回来了。
六
陈嘉仁出事儿,是因为郎虎出事了。郎虎因为经济诈骗被判了刑,他就把陈嘉仁交代出来了。郎虎交代得翔实细致,比陈嘉仁自己交代的都清楚。他对陈嘉仁知道得太多了。
陈嘉仁听说郎虎被抓,心里一直不宁。他想好了,准备带着小西湖一起逃走。可是,小西湖年纪轻轻,正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当情感的附着物不复存在时,她愿意跟一个罪犯——一个半老男人,流浪天涯吗?聪明的陈嘉仁应该想到这一层。纵然他恩威并重,涕泗横流,也没有打动小西湖。小西湖说:犯罪的是你,我干吗要走?陈嘉仁想,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不走也罢,他就一个人先走。谁知他刚刚从小西湖那儿回来,就被抓走了。调查取证时,婵娟的房产证早已转让了,归到了胡小韦的名下,过户手续,包括契税都有证据,找不到陈嘉仁的一点蛛丝马迹。而且,婵娟一口否认跟陈嘉仁有什么关系,只是说早年陪他唱过歌而已。胡小韦现在已经是乡长了,拿出了给婵娟的美容店融资的证件,婵娟的美容店仍然照常营业。
仝树枝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家产,包括早年的首饰,又向亲戚、朋友借些钱,帮陈嘉仁找人活动,希望他能早日出来。可是,陈嘉仁还是被判了刑。
陈嘉仁被关在监狱里,他最想见到的女人一个也没见到。倒是仝树枝给他送去了他过去的旧衣服,自然也不是什么名牌的,还是他早年穿过的衣服。因为最近几年的名牌服装一件也没有放在仝树枝那个家里。
见到仝树枝,陈嘉仁一句话都没说。他想,这个女人一定会幸灾乐祸,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她这张假惺惺的老脸。只要他能出去,还是要离婚的。
仝树枝看他情绪不好,劝道:你好好改造,能办的事情,我尽最大努力。
看着仝树枝离去的背影,陈嘉仁心里冷笑:她去办?她能办什么事儿?他想到了小缪,小缪已经当书记了,如果她出面活动,他说不定还能早点出去。然而,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即逝。自从他离开了乡里,小缪再没有和他联系过。他即便不进来,恐怕早已不入她的眼了。何况现在的处境呢。这种事情任谁都躲得远远的。小缪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惹火烧身?说不定她还担心他把她说出来,希望他早日归天呢。算了,听天由命吧。
陈嘉仁被判了十年,在服刑一年多的时候,仝树枝接到监狱的电话,说让她给陈嘉仁办保外就医手续,陈嘉仁得了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