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满了?写什么?“黑电话”打进“红地毯”时告诫他:一定要稳住劲儿,什么都不要说。“黑电话”知道他进来了吗?也许不知道。“黑电话”只说让他先避避,给他了一个号码,叮嘱他千万不要轻易和外界联系,必要时会发信息给他。一时间,他从一个县委副书记变成流亡者。是他先给她打的电话,那个女人——N。他们说,N已经把什么都交代了。不可能!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攻心术。
他知道,“黑电话”一直密切关注G的案子。G出事儿后,有人跟“黑电话”打招呼,让他清洗一下屁股。他那么聪明的人,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儿,因此电话才打进“红地毯”。G账上一笔还未来得及做的款项,是经他的手,如果他暂时消失,黑电话也暂时安然无恙。“黑电话”一定恨死他了。还会捞他吗?会的,他坚信。“黑电话”知道他的分量,不会因为他失去“江山”。耐心!一定要耐心地等待。这其实就是一种较量:情与法,正与邪,公与私,自己和自己,智慧和意志。
于是,他拿起笔,得先写点什么,以示态度。
交代材料一
我叫侯书文,男,汉族,中共党员,1961年生,颍阳县钱湾人。
传闻四
侯书文停笔读了一遍写下的字,觉得写错了,把它撕了。他的档案年龄是1963年。他按了一下心脏,稳住。他已经把那个年轻看守拢住了,告诉他,他没事儿,很快就会出去的,出去就提拔他。很快就会有消息的,“黑电话”背后有人撑着,不会让案情顺其发展下去。
钱书文铺开纸重新写。
交代材料二
我叫侯书文,男,汉族,大学文化,中共党员,1963年生,颍阳县钱湾人。现任颍川县委常委、副书记。
我出身一个农民家庭,大学毕业后扎根基层,一干就是十五年。那时候,我热爱家乡,任劳任怨,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后来我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走向了犯罪。我放松自己,主要是因为婚姻问题。
我的婚姻其实是一场骗局。我母亲去世后,钱银行以照顾我家为由,让他的大女儿钱妮娃住进我家。后来,钱银行说我强暴了她,逼着我娶了他有残疾的大闺女。我跟钱二妮的那些传闻,也是因为婚姻的不幸。
传闻五
侯书文斟酌着字眼,以免把自己套进去。他写婚姻,因为他的婚姻是众所周知的不幸。他必须以此来争取时间,也许时间将界定最后输赢。
侯书文扯进钱家的二闺女,确是因为外面传言甚多。他用婚姻的不幸来包装他和钱二妮的关系,也为他的后来那些女人们搭上伦理的盖头。他真实地接受这种包装,进而把包装幻化成真实。
他和钱妮娃确实是一桩不幸的姻缘,大家都很同情他。但,没有人真正知道他怎么会娶瘸腿的钱妮娃。外传是钱银行设的套,其实还真是冤枉了钱银行。侯书文大学毕业的最后一个暑假,钱妮娃照例来给他做饭,虽然他从来不跟她说一句话。通常她是做好饭、刷完锅就走。那天,太阳下火似的,侯家烧的还是地锅灶。锅底的麦秸火,把钱妮娃烤个半熟,从厨房里出来,白涤良短袖衫全部湿透了。太阳的火、麦秸的火、心里的火,把她体内的水分全都挤出来了。汗水像吸盘一样,把衣服吸在身上。由于没穿胸衣,完全发育的身子,便原形毕露。钱妮娃手里端着饭碗,羞涩地用胳膊护着胸脯,放下饭碗时,下意识地甩着有些酸沉的手腕。随着手腕的甩动,浑圆的胸脯也随之震颤。侯书文觉得血呼地一下蹿上来了,他厌恶地扭开脸。可是,钱妮娃并不在意他的表情,到院子里压了一盆凉水,蹲在地上抹身子。他虽然极其厌恶,但是,眼光却像小偷踩点时一样,不时地袭击她。她撩起衣服擦了前胸,又擦了腋下,最后解开上面的扣子擦脖子。当钱妮娃倒掉抹澡水,脖子上搭着湿毛巾回到了屋里时,上面的扣子仍旧没有系上。她被凉水激过的皮肤,水嫩中透着红润。其实,钱妮娃除了腿有点小疾外,模样还算周正。可是,刺激侯书文的不是她水嫩的肌肤,而是上面没有系上的扣子。侯书文眼前突然出现了钱银行从他家里走出来的情景。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把钱妮娃摁倒在了床上。
后来,他回想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钱妮娃并没有反抗。而是非常默契地配合他。他没有复仇的快感,没有发泄的愉悦,只有昏头涨脑的紧张。
钱妮娃不声不响地穿上衣服,转身就走。他说,你告诉钱银行,说我把你奸了。
跟俺爹没关系,俺愿意。
你必须告诉他,我把你奸了。
钱妮娃临出大门时说:俺愿意。侯家的柴门、篱笆墙,从侯书文接到大学通知书起,钱银行就差人换成砖墙、木门了。
侯书文毕业后分配到胡湾乡广播站,报到的第二天,钱银行就来找他。说是来提亲的,他说妮娃说了,他要不娶她,她就把孩子生下来。
他只得娶了钱妮娃。因为,如果他不娶她,钱银行说,他就有可能被打回老家。当然,他不能回老家,钱银行压根就没有分给他和弟弟责任田。分地时钱银行就说:料定他哥俩都不会在土里刨食儿。当时,钱银行跟他说时,他还觉得钱银行是借机讨好他。看来,钱银行是为了断他回家的路。
结婚后,侯书文才知道钱妮娃当时并没有怀孕。钱银行已经后悔拿自己的闺女当了骰子,当他明白这骰子不能掌控输赢时,他就给钱妮娃说了个城里的婆家。钱妮娃一语惊天,说她怀了侯书文的孩子。钱银行顿足捶胸,才知道砸了自己的脚更疼。他说要把侯书文送进监狱。他闺女说,那她就死给他看,是她先找的他。钱银行三天足未出户,喝得不省人事。他醒后第一句话:妮娃,你傻啊。他是你要的人吗?
钱银行花了半辈子的积蓄,为侯书文筹办婚事。他当然明白,他的家产不能拴住他的女婿,他的女儿更不能,这注定是命中劫数。
交代材料三
因为婚姻的不幸,我很苦闷,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一个大学生娶了一个残疾人,残疾也罢了,还是文盲。我只有把精力用到工作上,当时,下到基层的大学生很少,我很快就干出了成绩,得到上级的表扬。我所在的广播站被评为全县的典型,我因此抽到了乡政府……
传闻六
他当时被抽调到乡政府并非因为工作干得好,他确实干得不错,材料写得也好,但是,如果没有钱银行,他是不可能抽到乡政府的。钱妮娃怀着孩子去找他爹,说要把侯书文打回老家,责任田分给他,让他回来看着他的责任田。她愿意伺候他一辈子,什么活也不让他做。钱银行说:怎么了?她说,他带回来一个女人,给他娘上坟。还在他娘的坟前长跪不起。他跟那女人肯定是相好,不然,人家一个大姑娘怎么肯跟他一起上坟?只要把他打回老家,怎么都行。钱银行当然明白,把他打回老家很容易,可是把他打回老家,他闺女就没有男人了,钱妮娃想得太简单了。钱银行告诉闺女,你别管他在外干啥,好好地把孩子养大,他自然会回来。
侯书文写到广播站和乡政府,不知道怎么写下去,A让他视线模糊……
独白一
A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的初恋。当我知道钱妮娃并没有怀孕之后,简直气疯了。新婚之夜,我不停地折腾她,直到我觉得快把自己抽干了,才停下来。我没有尝到性的快感,只是万分沮丧。我觉得世界那么丑陋,人性那么可恶,我那么可怜。老天对我太不公平了。我望着发出微鼾满面红光的钱妮娃,自己像一个失去贞操的女孩儿,潸然泪下。我多想让那盛满我眼泪的颍水河把我淹死。我身边的这个女人,是一切欺我、羞我、困我、惑我、惭我的化身,她却是我的合法妻子!我和她“同房”,我不用做爱这个词,因为太文雅了,她不配。我要和这个女人“同房”一辈子,我终于明白了,我强暴的不是钱妮娃,而是我自己,不,是钱家强暴了我,不,我不知道是谁强暴了谁。
因为年轻,家庭的阴沉很快就转化为工作的动力。当时广播站一共三个人,站长、我、A。我写广播稿,A播音。A长得很像张曼玉,她的声音更具有磁性的魔力,听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后来,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N说话,她的声音太像A了。因为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钱妮娃,所以跟A接触时,没有婚姻的障碍。A让我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与美好,像所有小说里写的那样,我如痴如醉,很快就和她缠在一起。她像水蛇一样缠着我说:咱俩结婚吧。结婚,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神经上。于是,我把她领到母亲的坟地,故意让钱妮娃看到。我想让钱妮娃自动退出婚姻。可是,正当我和A策划着怎样白头偕老时,乡政府把我借调走了。和我谈话的是当时胡湾乡的政工书记张浩然。他说:我和你岳父是好朋友,你到这儿之后,记住两点:一是要好好工作,你材料写得不错,很有前途。二是生活作风不能再出问题。如果你想在这条道上走,就必须和A了断,她不是你的女人。
我这次进来,不知道是不是张浩然搞的鬼。他和钱银行一样,是我一生无法摆脱的紧箍咒,不同的是钱银行咒在我心里,他咒在我仕途上。也许是天意吧,我的仕途一直跟他搅在一起。我当乡党委书记时,他是县纪委书记。我当县委副书记,他是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跟我死磕。其实,他一直都不得志,他本来可以升得更高,却只是个人大主任,这只能怨他自己。
传闻七
上午,侯书文总算见到了专案组的人。仍旧有些面熟,仍旧想不起来是谁。坐沙发的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不是交代材料,倒像是提拔材料。你这么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不明白你的处境,你现在要交代问题,不是总结成绩。也许,你过去作过很多贡献,付出过很多,可是,现在你犯罪了,就应该老实交代,成绩是挽救不了你的。你还是认真反省自己的问题吧。我不信你就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给你提个醒,“红地毯”怎么回事儿?
“红地毯!”确实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侯书文虔诚地说:我想想,一定好好配合,坦白交代。
那好,你好好想吧。别指望有人捞你,说不定人家希望你快点完蛋,死扛没用。你不说也会查清楚的,怕到时候你想说都没份儿了。
中午,终于有了面条。几天的干馍让他生不如死,即便是从天堂到地狱也不过如此吧。那个年轻看守送饭时瞟了他一眼说:好好吃吧。
他几乎想都没想,就把面条吃完了。送饭人又说:别噎着了。
他停下了,终于看出了不同。面条,还有筷子。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粗大多了的黑木的。他明白了。
他用牙咬住筷子一头,使劲地拔了一下,筷子终于开了,他看到了里面一张字条:G已翻供。
他像地下党似的,把纸条吃进肚里。他知道“黑电话”已经找到了他干爹。
“红地毯!”现在决不能说,G也得回避。可是,他和G的故事,像鱼鳔一样漂上来。
那一年,他还在湖湾乡当书记。好像是中秋节的前两天,他刚开完班子会进办公室,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飘然进屋。他吓了一跳,说:你是……她说:侯书记,我是刚来的种子站站长,过节了,看看你。
他让座,她却伸出手来,和他拉了一会儿。她说这是我的名片,通信号码都在上面。你有什么安排,就打电话。你挺忙的,先给你报个到,就不打扰了。她走了,留下一股体香和报纸包着的一万块钱。
看来,这绝非一般的女人。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些钱。他很清楚这绝不是一般的过节慰问。
不出所料,过完中秋节,女站长就来找他了,商量“统一供种”的事儿。他说,要开班子会商量一下。女站长就顺水推舟地说:太好了,我也借此机会跟乡里领导认识一下,侯书记给我个面子,请领导们吃顿饭。他想,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乡直机关的负责人,在他的一亩三分地儿里,按常规也该给她接个风。于是,他说:在乡里大伙上吃,我们请你。
那时,统一供种是上边提倡的,是个工作亮点,搞好了一石多鸟。但是,牵涉向群众收钱,工作量就大了。班子会上,大家当然附和他的意见。乡长说,收钱好办,和统筹提留一起收,不过是大家多辛苦点。后来,不知谁又说:让种子站出点血,给大家补偿点。他当下拍板:就这样定了。散会时,他说,女站长请客。
饭前,乡长进了他的办公室,说:侯书记,你跟她熟吗?
不熟。你跟她熟?
那不是老农委主任的闺女吗?咱这事儿不小啊。
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会都开了。乡长欲言又止。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饭菜倒是平常,让他们惊奇的是酒,那可是传说中的茅台。那帮家伙眼睛都直了,他对茅台的嗜好也是那时候形成。其实,喝茅台不是喝酒,而是喝那种尊贵。那天,他们班子人都喝多了,只有她清醒。他好像也喝多了,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请她放心。她风情万种地盯着他说:你真可爱。在她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他心里一惊,脑海闪过一幕:曾经一个瘦弱的少年,远远地看见心仪的女同学从学校大门里出来,狂跳的心险些蹦出来。当她从对面走来时,他却低头捂住胸口。待她过去,才回头张望,满眼只有两只飘动的蝴蝶结。这是他青涩记忆里最终的成像。难道是她?不可能,她的鼻梁上那颗黑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