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子路过五谷庙,五谷庙还保持着原貌,只是香火比过去更旺盛了。传说也越来越多,还有传说柳乔氏是柳老歪跟一个姓乔的青楼女子生的私生女,起因是柳学成在他家的院子里挖出了一罐子银锞子(银元)。当然也只是传说,谁也没有见到。五谷庙虽然没有伏羲庙那么大的规模,也没有一年一度的官祭,但是初一、十五来烧香的人很多。听说现在被批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
路过五谷庙时,我看到柳半仙从庙里出来。柳半仙除了“坐坛”(巫术)之外,还兼看病,所以他常拜五谷神。柳半仙走出庙门后,石磙的女人“精细人”也从庙里出来。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女妖似的。她满脸的枯黄和沧桑,跟她的实际年龄完全不符,过去的光鲜一去不复返了。不是因为岁月,而是因为心理。
据说,她婆婆死后,全集的人都在咂嗑(谴责)她,拿她当反面教材。说谁不凭良心,将来娶个“精细人”那种儿媳妇。这对于她来说还不算事儿,关键是她的大儿子到了论婚娶的年龄,几家说媒的,都没成。主要是她不“吃”打听,一听说她对婆婆那样儿,好人家的闺女都不愿进她家的门。人家不图你家小楼漂亮,就图人品端良。穷不生根,富不过辈儿,只要小孩好,就能过好日子。因此,大子就常常跟她生气,有时候还骂骂咧咧的。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她婆婆变成了厉鬼每天夜里来缠她。老太太裸露着溃烂的脊背,伸出利爪向她索命。她不敢合眼,一合眼老太太就来了。于是,她整宿整宿地无法入睡,她便找柳半仙给她看病。她把香火钱放到了柳半仙的香案上,柳半仙开始上香。点上香,他嘴里说道:五谷爷、土地爷、灶爷、保家姑娘,柳家集西北角,柳石磙家里。然后,盯着香火对“精细人”说:你娘缠你哩。你看到没有,西北角上那根黑香就是。果然,一把香,西北角有一根黑幽幽的,燃得很慢。“精细人”精明,进门并没说她得了啥病,只说心里不适味儿,抓耳挠腮的。
柳半仙一语让“精细人”惊恐万分,她哆哆嗦嗦地说:那咋办啊?
咋办?你娘活着你太不孝顺了。活着不管,死了就住你家里。
俺娘死了,俺想孝顺她也不中了。她死了,俺给她买有“大堂屋”,她还住俺家干啥啊?再说了,石磙咋说也是她儿啊?阴间跟阳间不一样,跟她说说别住俺家了,让她走吧。
柳半仙说,你记住三条:第一条,回去买点纸钱,要一面红、一面白的那种,两捆。莲花宝两串儿,黄表纸两沓发好,两支白蜡,十五晚上九点的时候,在你家门口两边,各点一支蜡,画上十字印,十字外边画个圈,里边放一碗清水,一个馍。然后,把表、钱、宝都烧了,送你娘上路。第二条,烧香,一个星期去五谷庙烧一回,初一、十五到太昊陵庙烧。第三条,要多行善积德,少算计人。
其实,自月桂死后,“精细人”已有悔意,可是为时已晚。
走过五谷庙,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子,里面的建筑样式蛮新颖的。“山”字形的大门口有些哥特式风格,院子里面还有一些健身的器械,上面挂着“柳家集文化大院”的大牌子。
想必这就是我干娘瞅准的唱戏的地方。还真别说,真是个唱戏的好地方,装几百人没问题,还有舞台。只可惜,柳家集的人不会在里面活动。他们没事儿“搁大方”,也不会来这儿健身。
现在的柳家集,已经跟着时代变得很时尚了。我们正在进入柳家集,首先看到了一家饭店,就是“红太阳食府”,柳学义的大儿子柳宏军干的饭店。走过“红太阳食府”,是一幢气派的小楼,一楼的门面是一家超市,大招牌上写着“茂源超市”,旁边还挂了一个“万村千乡市场工程”的牌子。这过去是柳全亮的代销点,改革开放后,他儿子柳学钱开了一家杂货铺。到了柳学钱儿子柳宏旗的手上,就成了一家大规模的超市。前些时候,柳宏旗又去县里找了柳国强,争取了一个商务部搞的“万村千乡市场工程”项目,一年还能领上两三千的补助。柳家集在外当官的只有柳国强和柳学仓两个人,柳国强虽然级别没有柳学仓高,但是比他威信高,这大概跟出身有关,但更主要是柳国强很乐意为家乡办点好事儿。因此,柳家集找他办事的人很多。谁家进城的机动车被扣了、小孩上学了、沼气指标了、低保了、伤残证了、救济钱物了,反正乱七八糟的事儿多了,都觉得陈州县就是他柳国强家的,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这也是柳大牙两口子的骄傲所在。柳学仓现任市交通局副局长,是柳家集最大的官。但是,农村就是这样,你级别高,不一定威望就高。你级别越高就得把自己放得越低,回到老家,进村就得下车、递烟、问好,谦卑恭敬,这是必需的。还有,你得热心为乡亲们办事儿。不然,谁理你干啥?你当你的官,人家种人家的地,谁不巴结谁。柳学仓在家乡口碑不好,主要是他回来得少,跟柳家集的人联系得也不多。柳学仓因为他爹柳大傻,曾经被人瞧不起,一个人落落寡合。正因为此,他勤奋学习,低调做人,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工作以后,也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总算出人头地了。他就是对老家的事儿不太“感冒”。找他办事儿,也客客气气地给办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都不会找他第二回。
“茂源超市”旁边是一家理发店,也是一幢二层楼,只是地基窄小,像座炮楼。这就是过去柳铁锨的理发店,柳学义父子拼死捍卫的那间门面房,柳宏磊的“国际发型设计中心”。这柳铁锨原本让儿子刘宏财跟他学理发,可是儿子却一心一意要出去打工。他年龄大了,不想起早贪黑地干了,正好他师傅柳罗锅的孙子柳宏磊去广州学了美容美发,回来后就接下了这个理发店。这店本是他家的,柳铁锨搬走后,他把广州那新鲜的玩意儿都弄回来了。当年柳铁锨把师傅的剃头铺的招牌换下来,改成“柳家集理发店”时,还给师傅磕头谢罪呢。这回柳罗锅的孙子柳宏磊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就把招牌给换了。也是,房子是人家的,手艺是人家的,人家爱咋整咋整。柳铁锨再去理发店时,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店铺在哪儿,在明晃晃的玻璃门前站了半天,愣是没敢进去。实在不好意思问人家,只好跑到镇上掏两块钱理了发。这招牌别说是柳铁锨,连我都觉得开了眼界,“国际发型设计中心”是电脑设计的“爆炸体”,门头上装着霓虹灯箱。下面的右玻璃门上粘贴着:头发养护、各种发型设计、离子烫、原子烫、纳米烫,左玻璃门上有一个像鸟巢一样的黄色的发型造型,门前还立了一个红蓝白三色转筒花柱。柳学义家“最精彩”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再往前是“皇都御林大酒店”,这边还没有进入正街,稍显宽敞点。它的前面是一个大院子,上面写着“柳家集汽车站”。这里每天发往陈州、沙颍、郑州、北京的车都有。
附近几个乡村里有去郑州进货的,有去北京送菜的,还有来来往往进陈州城的,每辆车都爆满。别看这里穷乡僻壤,在北京还有个柳家集村儿,有炸油条的、捡破烂的、卖菜卖水果的、搞建筑的、搞装修的、承包工程的。当然,有赚大钱的,比如柳学贵,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听说上了啥胡润财富榜了;有赚几个小钱回来翻腾房子盖小楼的,也有白布裹尸命丧他乡的。反正能干大事儿的,或者自以为能干大事儿的,都走了,守着这个破集的都发不了大财。柳家集确实是与时俱进了,就连现任的支书都是大学生。
进入了柳家集的中心街,街上人很多,车走得很慢。司机心里着急,不停地摁喇叭。我说:拜托了,郝师傅,别按了。除了招来白眼和讥笑,没有人给咱让路。在这街上,任谁也不行。司机说:你看,你看,那个抱孩子的妇女,还瞅着咱的车笑,眼看碰着她了,她连动一下都不动,故意跟咱过不去。
她也不是跟咱过不去,就那德行。估计国家领导人来,她也不会主动让路的。你走的是她家的路,她凭啥给你让路啊?
我看那女人有些面熟,好像是周志亮的妹子周晶晶,柳宏磊的二夫人。
司机说:我真想撞她一下。
千万别。别说你撞人,你就是撞了一根鸡毛也别想轻易地走掉。
也忒玄乎了,我还真轧着鸡毛了。他奶奶的,咋就恁多人。司机骂着,车在人流中蠕动着。赶集的人,不会因为有辆轿车稍有异常。现在跟过去不一样,这种车他们见得多了,有的自家就有。过去连狗见了汽车都追着咬,不知道那玩意儿是啥。有一个县委书记下乡,路过柳家集,一只狗追出了集还在叫着,当时县委书记留下了歇后语:狗咬汽车——不懂科学。现在的老百姓连“神七”上天都知道,还稀罕你这辆破车。赶集的人对车或者说对我们熟视无睹,该买卖什么买卖什么,该咋讨价咋讨价。
前面挤过了一个推自行车的人,本来过不去,他硬是往前挤着,估计也是有什么急事儿吧,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汽车没有动,自行车的小把子挂住了汽车的后视镜。司机正想打开玻璃说什么,那人先发制人,瞪着眼骂开了。我赶紧对司机说:算了,少说一句吧,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好不容易走出来了,人相对少了。
司机小郝说:这大概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了吧。你们这里天天都是这样吗?
这方圆几里都赶这个集,别看这个小集,可是历史悠久。过去隔一天一集,天天集的功劳归柳学成。
车子终于挤出了人流,前面稍微宽阔一些,估计这一段路程小郝憋弄得难受,就想挂挡跑快点。可是前面一个老头一颠一颠地走在路中间。小郝摁了一下喇叭,那老头就倒下了。小郝吓坏了,怯懦地说:史老师,咱可没有碰着他啊,这可是在你老家啊。他要是讹上咱,你得说话。
我一下子蒙了,他怎么就倒下了?车离他至少有三十米啊,跟我们有关系吗?可是,这种事儿说有关系就有关系,说没有关系又没关系。要说没有碰着他就没有关系,要说他被喇叭吓倒了就有关系。
于是,街上的人都围上来了。一会儿,一个头发染成“七彩云南”的小伙子过来。
他并不去搀扶老人,直奔车前,把玻璃敲得“咚咚”响。司机不敢开车门,我只好下来了。那小子一把抓住我,当胸就给一拳说:你们碰着人了,还坐车上不下来。好车老子见得多了,不就是一个破现代吗?有啥了不起的,加长林肯老子都坐过。
我四下瞅瞅没有认识的人,脸都生,估计都是下一辈儿的年轻人。我只得撂牌子了,连忙说:别着急,有病看病,我是后街的粪堆。
后街的粪堆?“七彩云南”正要落下第二拳时,倒下的人说话了。磊儿啊,别打了,是你粪堆叔。我连忙走过去,搀起倒下的人,仔细看了看,竟然是柳罗锅的儿子柳学义。我说:学义哥,对不住,我没有看见是你啊。你身体咋这样啊?
脑栓塞后遗症。你回来了?兄弟,你也坐上小车了?
我说:有点急事儿,学校的车送我一下。要不,先拉你去医院看看吧?这会儿,我也只好充大爷了。
算了吧,要是生人啊,还真得去医院住几天,没想到是你啊,大水冲了龙王庙,你办你的事儿吧。然后他对“七彩云南”说:磊儿,让你粪堆叔走吧,我不碍事儿。
原来,这“七彩云南”就是他家的二小子柳宏磊。那小子转得也快,立马换了一副面孔说:是粪堆叔,那还说啥啊。这司机也太牛,碰着人了也不下车,以为自己是多大的干部啊?就是县委书记,碰着人了也不能不下车吧?咱这街上,还专门治牛人。如果不是粪堆叔,今天就别想走人。
我说:学义哥,你去哪儿?我送你吧。柳学义说,好吧,我也坐坐小车啥味儿。
待柳学义坐上车,司机怯懦地问:您到哪儿?我怕他俩抬杠,就顺着小郝问柳学义:学义哥,你现在住哪儿?
黑河沿。
到了黑河沿,那里果真成了棚户区。住的都是一些老人,儿娶女嫁了,父母没用了。老人为孩子置办了房屋,再也无力为自己盖上像样的房屋,只好搭间棚子居住。“儿住瓦房孙儿住楼,老头老太住村头”,漂亮的楼房都是新生代的,而且大都是空巢。打工出去挣钱,回来盖楼,然后再出去挣钱,钱多了就在城里买房。上一代人的养老,成了沉重的社会问题。“生儿养女防备老”的儒家文化似乎正在退出历史舞台,随着社会的发展,经济的繁荣,金融的规范,养老恐怕是社会、国家、自己的事儿了。这些新生代大概不会再想“生儿养老”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