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一点多,我干娘刚睡了“一梦了”(一觉),就听见铁锨“哗嗵哗嗵”拍门。我干娘睡觉从来不脱衣服,急忙起身开门。
半夜三更的啥事儿?
娘,不好了,周志向杀人了。
胡说啥?周志向白天刚来过,还给俺买了一件皮坎肩,带毛的,跟缎子一样。这回,学成他娘又该上吊了。正穿的时候啊……
都啥时候,还说皮坎肩,他杀人了。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还有一大兜子好吃的。啥?杀人了?杀谁了?
周志亮。
杀他干啥,没仇没气的。你撒呓挣吧。回去睡觉吧。
要是撒呓挣就好了。柳铁锨看他娘恁沉气,也缓过劲儿来。
于是,柳铁锨把来龙去脉给他娘说了。
原来,柳英儿和她母亲和好之后,正赶上打工潮,有些人在外面挣了大钱。本来集上人均地亩就少,大家都是靠做小生意赚点钱。周志向家里原来开了一个打面坊,后来想建面粉厂,因筹不到资金,转给了弟弟。打面坊转让后,他弟弟贷款办了面粉厂,经营得红红火火。周志向有些后悔,没事儿就到石磙的菜园子里贩点青菜卖,赚上个仨核桃俩枣的,连孩子的学费都顾不了。柳英儿也嘟噜他不挣钱,他就萌生了出去打工的想法。想法归想法,也没有说出口,他怕柳英儿一个人在家不行。柳英儿那时候跟婆婆的关系不融洽,跟母亲也没有和好,整天闷闷不乐。
后来,柳英儿总算和母亲和好了,周志向便提出和柳英儿一起出去打工。那时,我干娘正好骨折,她就没去。我干娘腿好后,她想把孩子交给老人,又觉得不太放心。我干娘就不是看孩子的人。周志向也很犹豫,要么他在家里继续穷下去,眼看着人家的孩子都送到县城上学了。有钱的人家,连孩子上幼儿园都送到县城。集上很多人家里盖起了小楼,用起了洋玩意儿。如果他继续在家耗着,耽误孩子上学不说,将来孩子娶媳妇盖房子都成问题。要么他出去打工,一个人在外苦拼几年,挣到钱后再回来。集上不少出去的人都发了大财。柳全玉的儿子、柳学仓的堂弟柳学贵,是第一批出去打工的。他开始在北京贩卖青菜、水果,后来买了大卡车运菜。现在都有一个车队了,成立了什么“贵民商贸公司”,垄断了一个大市场。柳家集甚至张庄乡、陈州县城的很多人都投奔他去了。他在北京筹建了一个什么“陈州村”,每年都招好多家乡的人员,腰里的钱数都数不清。柳学贵原先也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人,现在都成了大老板了,在北京有几处房产,听说还包了个“二奶”。
周志向再也坐不住了,就跟柳英儿商量出去打工。柳英儿舍不了孩子,周志向就决定一个人出去闯荡。
开始,周志向也转战了很多地方,当过小工仔,搬过砖头、扛过水泥,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事实上,远非他想象的,外边遍地都是黄金。穷途末路时,他跑到了一条小河边,死的心都有了。那一回,他决定回家,一天都不想再待下去了,一个人跑到火车站,排队买票,掏出钱正要递过去时,又闪到一边去了。他在火车站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茫然无措,突然一个乞讨者向他伸出手。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五角的钢镚,扔进他的搪瓷缸里。那钢镚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这响声让他猛然醒悟,原来,这里还有不如他的人,他还没有穷到乞讨的地步。在火车站过了一夜,他决定继续干下去。回去怎么办?还是没有出路,还是得出来。后来,他突然想到一个老表在广州家具厂,去了好多年了,干得也不错,就投奔他去了。周志向在广州总算安顿下来,就是干活儿辛苦点。他的活计主要是给家具喷漆,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还要戴上防毒面具。不过工资还是可以的,一个月也能挣上三两千。
周志向去了几年后,也挣了不少钱,因为有点文化,在那里当上了小工头,相对轻松多了。有了钱,就把两个孩子送到了县里的私立学校,管吃管住,还负责接送,一个月回家一次。集上的孩子们大都去县城上学了,原来的小学生源越来越少,几个年级还没有原来一个班的学生多,老师自然也不上心了,有的老师自己不上课,随便找一个人代课,给人家几个钱了事儿。这样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柳学习曾找过教育局长反映,局长说:择校是全国的问题,谁有啥法儿?你把代课老师的名单子报上来,我开除他们。柳学习想,这种情况全县都有,人家都不报,他充啥愣啊?再说了,局长真想查还需要他们上报?明显地是上级装糊涂,他岂能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就这样迁就着吧。后来,柳学习又找到了柳国强,想让他活动活动调到乡教办,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农村教育就这样毁了,眼不见心不烦。柳国强这次说了真话: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现在办事需要孔方兄。我可以给你找人搭桥,办成办不成,看你做工作的力度。不知道柳学习咋做的工作,反正到现在还是每天早早地夹个破皮包去学校,照旧领着那几个教师。上次,柳学贵回来,说为柳家集小学建所教学楼,激动得柳学习热泪盈眶。他真想当时也跟柳学贵一样,进一回监狱,就可以跟柳学贵成了铁哥儿们了。如今,人家表面上看你是个人,其实心里根本瞧不起你。你柳学习学习好又怎么样?还不如人家进过局子的人。柳学习的惭愧就在于此。柳学习惭愧归惭愧,但他欣喜的是,柳家集有钱的人都把孩子送到了县城。说明柳家集还是有希望的,说明这里的人还是重视孩子的教育。虽然,私立学校管理很不规范,只报喜不报忧,一些孩子得不到正常的家庭温暖,出现了很多问题。但是,能有这种意识也难能可贵。当然,柳家集有钱的人,除了比送孩子外,还比买车子、比盖楼房。
柳学贵确实是个人物,每次回来都是开着五个圈儿的小车。他还在柳家集的东南角,正是过去柳老歪家的偏房,他奶奶的宅基地上盖了一幢小别墅,装饰都是北京样式,真是世事轮回啊。他还扬言,县委书记听说他回来都要请他吃饭。当然,他在北京请县里的领导都是上万的花,喝的酒都没有一个中国字,听他的口气,比他堂兄柳学仓在领导那里吃香(面子)多了。那柳学仓,虽然是副局长,但是在他的眼里不值得一提。现在,柳家集的人教育小孩都说:长大了像人家柳学贵就行,开着几个圈的小鳖车。也有不屑地说:柳大傻那门子人,现在兴了,搁在过去也是专政的对象。柳大傻他娘再咋的也是柳老歪的小老婆,不是那时候年轻,哭得惊天动地的,早就被镇压了。柳学仓,他当他的县太爷(副县级),回到柳家集照样没人答理他。柳学仓由于父亲柳大傻的原因,几乎跟地方上的领导不怎么联系,当然也很少回老家,这也是柳家集的人不认可的主要原因。也怪这世界变化得快,人们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就连过去进过局子的柳学贵竟然也成了人们教子的标杆。说不定再过几年,人都变成类人猿了。
周志向还算本分。只是,柳英儿把两个孩子送到县里之后,空闲时间多了。开始,没事儿在家看看电视,想睡觉睡觉,想吃啥吃啥,觉得日子过得挺舒服的。可是,时间一长,就觉得没意思了,电视里翻来倒去的就那一套。后来,那些留守的媳妇聚成伙子打牌,打烦了在“茂源超市”前面跳健身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