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集早就进入了信息化时代,信息化的载体除了网络影视,大概还有一集人的嘴巴。
那年,我干娘过年不让抓钩回家的事儿,也被当成谈资风传了一阵子。当然,这风还是从柳学习家刮出去的。那时柳学习已经转为正式教师,后来又找到了柳国强争取到了柳家集小学校长的职务。他本来就爱诲人不倦,我干娘让儿子退票这点事儿,早已被他当成典型,宣讲了整个柳家集,达到了妇孺皆知。当然,他也没有什么倾向,不带什么观点。遇着不孝顺的,就说向抓钩学习;遇着铺张浪费的,就说向我干娘学习。总之,他娘俩都成了大家“学习的好榜样”。
这事儿一直风传到夏天,我干娘也毫不在意。她照旧去地里薅草,薅完草在河沿上晒干,到了秋天,她把干草给柳桂儿送去喂羊。她的馍或者面基本上是柳桂儿供应,按她的脾气,不能白吃她的。她自己的麦子照旧一收完就换成了钱,办她自己想办的事儿。
那天,我干娘刚刚从玉米地里出来,一身的水湿,布衫贴在前胸上。她解开上衣的扣子扇风,周舟的女人芳芳路过,她说:司令奶奶,抓钩叔回来了,你咋还不回家?
瞎说,回来还不言一声儿?
芳芳说:言一声?他言一声,你还不得让他退票啊?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真是抓钩回来了?
真的,我哄你弄啥,他跟丽丽婶子,还有俩孩子都回来了。路过俺家诊所,周舟还让他们坐下歇了一会儿,我给他们倒了茶出来的,这会儿早到家了。
芳芳,你干啥啊?
买几个西瓜。
给俺捎一个。
人家不赊账。
你先给俺垫上,俺这会儿腰里没钱,还能亏你这俩瓜钱啊?
中。我知道司令奶奶有钱。
周舟跟他母亲柳鲜花学了好几年医技,前年又去县卫校进修了两年理论。学完理论又到县医院实习半年,现在的医技已经超过他母亲柳鲜花了。柳鲜花只看妇产科,周舟可是内、外、儿科全拿。当然,生意远比柳鲜花时红火多了。如今国家又实行了“降消”项目,疾病防控体系,还有新农合,他如鱼得水,票子“哗哗”地流水般淌到他家里。他女人芳芳除了农忙之外,也学会了打针,帮他打下手。今年,他争取国家“村卫生室建设”项目,在街口临国道的边上盖了十来间房子,连B超、化验设备都上了,差不多成了一个小规模的医院了。我干娘经常在柳鲜花家里干活儿,跟他们一家关系很好,芳芳就爱跟她开玩笑。
抓钩回来时,正好路过周舟家新盖的诊所。周舟在院子里诊病,看到抓钩一家大包小包地走来,就把他们让进院里喝茶。芳芳倒好茶后出来,准备去柳石磙的大棚里买几个西瓜。柳石磙自从跟柳学成搭班子带头搞塑料大棚,一直没有丢掉。他家的几亩地,春夏季种陆地瓜菜,冬季搭大棚种反季节瓜菜。现在,他棚里的菜都供不应求,基本上是一些固定消费户。周舟家有的是钱,当然是时令瓜菜的固定消费户之一。
芳芳一走,我干娘便扣上扣子,收好地上的青草,急急忙忙地回家。
进了院子,抓钩已经把她的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里屋的树叶子、花生秧,都清理出来了。他们几口子回来暂时住这里,因为过几天就走,值不当地生火做饭,就跟老娘一起凑合着。再说,他主要是回来看老娘的。
我干娘一进院,见抓钩正捂着耳朵说话呢,胡丽丽跟孩子们在屋里打扫卫生。我干娘奇怪了,捂着耳朵一个人说话,是不是抓钩有病了才回来的?是不是因为上次进局子把耳朵弄坏了?她急忙走近,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小黑盒子贴着耳朵自言自语。我干娘愣住了,这孩子跟谁说话呢?手还比画着,不像是耳朵有病啊?抓钩说完,对我干娘说:娘,你下地了。恁热的天,歇着呗。
累不着,出出汗适味儿。你给谁说话呢?
上海的邻居,问啥时候回去。
上海的?老天爷,就恁大个小盒子,能跟上海的人说话?
抓钩的大儿子宏庆说:奶奶,别说上海了,连美国都能说。
美国在哪儿?
咱脚底下啊。
我干娘吓得连忙抬起脚说,哪儿有人啊?
地球的那边。咱脚下的地是个大圆球,叫地球,咱看到的是地表。咱在这边,人家在那边,脚对脚。
撒呓挣吧。球还能住人?还这边、那边。叫俺的脚信,脚都不信。住球那边还能不掉下去啊?
跟你说不清楚。地球有引力,掉不下去的。人家看咱也是头朝下的。咱咋不掉下去啊?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说破大天俺不信。这小盒子能打到地那头去。也没有个线啥的,人家能听见?
柳抓钩说:这跟柳宏明家的电话一样,就是没有电线,用的是无线电波,人家叫手机。现如今在上海捡破烂的都有手机了。咱集上也有了,我见周舟拿的就跟这个一样。我这次回来,也给你带回来一个,你出门带着,啥时候想打就打。
打电话要钱不要?
跟固定电话一样,打多长时间要多少钱,就是不用再叫人了,自己随身带着,省劲儿。
那得多钱啊?俺要它也没有啥用啊?
机子是朋友送的,破的,没要钱。就是打个说话的钱,俺给你打电话俺打钱,你接电话不要钱。柳抓钩知道他娘仔细,才故意这样说的。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那中。
不一会儿,芳芳就送来了西瓜,我干娘麻利地切开。孩子们都说沙甜,比上海的好吃。我干娘乐得合不上嘴。虽然她不让抓钩回来过年,可是她黑夜白天都想他们,见到他们她多高兴啊。我干娘啃完一块西瓜,用手抹了一下嘴说:俺的亲人都回来了,咱今儿就算过年了,杀鸡吃。
柳抓钩知道这只鸡是老娘的钟表,不想让她杀。其实,她也没有时间概念,困了就睡,醒了就吃,或者干活儿,也无所谓钟表不钟表。但是,这鸡毕竟是个活物,有它跟老娘做伴会好些。抓钩说:娘,俺在上海给你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南京的板鸭。俺在上海不缺肉吃,鸡就别杀了,留着打鸣吧。
抓钩的小儿子宏祥说:奶奶,我想吃肯德基。
好,俺孙子想吃鸡,就杀。啥也没有人主贵,说杀就杀。
吃过鸡子,柳宏祥把他的电子表给了他奶奶,就是那种整点报时,报时前还有鸡叫的。我干娘拿在手里,用拇指一按,就有鸡叫。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知道了,这跟电视里的东西一样,不是活的。
柳宏祥说:奶奶你真聪明。
我干娘心里高兴,就问宏祥:想吃啥,给奶奶说,只要说出来奶奶就给你弄,反正你娘在家里,会做饭。
奶奶,我想吃肯德基。
我干娘脸一黑说:这孩子,上午才吃罢鸡,咋又想吃鸡了。你爹小时候连鸡骨头也没吃过。
肯德基好吃。
吃嘴精。好,吃鸡,奶奶明儿上街给你买烧鸡去。
宏庆笑弯了腰。我干娘嗔道:你看这孩子,吃个鸡咋恁可笑啊?
上高中的宏庆说:奶奶,此基非彼鸡啊。他说的是Kentucky Fried Chicken肯塔基州炸鸡,简称KFC,美国快餐连锁店的名字。主要是炸鸡、汉堡、薯条等西式快餐,中国名字叫“肯德基”。
吃个鸡还得上美国,阳会儿这孩子惯得没样儿。跟咱脚对脚地吃,能吃到嘴里啊?吃个鸡还得头朝下,费那劲儿弄啥?还是吃咱集上的烧鸡吧,明儿奶奶给你买去。
宏庆说:不用去美国,他们在中国开了很多店。不过,咱集上肯定没有,陈州县也不会有,市里就难说了。他们在咱们国家开店,咱卖他家的东西还得给他们钱,光加盟费一年就得几百万。
那是啥东西啊,吃了不饿?
其实很简单,弄个鸡腿炸炸,或者一个面包里面加点炸鸡肉、沙拉酱、西红柿片、青菜叶子,就是汉堡包了。土豆切成条炸炸,就是薯条,小孩子们都爱吃。
那一个包多少钱啊?
差不多十来块吧。不一样的。
俺那个娘啊,头朝下的没一个“好货”,一个包子都要十来块,不是讹人吗?咱不吃他的鸡,还是吃咱街上的鸡。宏祥啊,咱拿咱街上的鸡给他们顶顶,保准比他家生意好。
宏庆笑着说:奶奶,算了吧,咱顶不过人家。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现在的人都崇洋媚外,觉得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
他圆他的,咱圆咱的,咱不跟头朝下的人一般见识。
宏庆笑着说:还是俺奶有骨气。奶,下次回来,俺给你带回来一个头朝下的人做的鸡让你尝尝。
中。
柳抓钩回来几天,看完该看的亲戚朋友就走了,走时他把老娘的电视机换成了彩色的。
就这样我干娘不但有了彩电,而且还拥有了柳家集为数不多的手机。一个老太太拿着手机在街上晃悠,成了柳家集的一大风景。可是,我干娘只会接,不会打。接的时候,不定摁着哪个键就挂了。其实,除了抓钩,也没有人给她打电话。柳抓钩走时给她充满了电,过几天没电了,她以为坏了,让柳宏财给她拿去修。柳宏财给她重新充上电,开了机,有几个未接电话的信息过来,我干娘连忙摁键,说:还是不中,听不见音儿。柳宏财说那是信息,是俺叔以前打的电话,你的手机没电了没打通,转到信息上,提醒你有人打电话。
没听见有人说话啊?
就不说话,那上面有字,你不认识。
柳宏财又教了一阵子,我干娘才熟练掌握接听。新鲜了一阵子,她觉得是个负担,就给了柳宏财。
开始,我干娘拿着手机去街上鬼摆。街上转一圈觉得不过瘾,又拐到柳大成家里会了会柳乔氏。那柳乔氏岂能甘拜下风,况且,那柳大牙早就有了手机,柳大牙的女人也拿了一个儿子的破手机,没事儿在街上晃来晃去。柳乔氏就跟儿子要手机。柳学成觉得很可笑,你一个老太太,也不出门,家里有电话,你要手机干啥?
柳乔氏的狠劲儿就上来了:说啥也不中,锨儿他娘能有,国强他娘也有,俺也得有。你要是不给俺买,俺就碰死你家里。柳学成无奈,只得买了一个新的,把自己的旧手机给了他母亲。可是,老太太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接打过。只要出门,就带上手机,时不时还掏出来看看。其实,她连几个洋码字(阿拉伯数字)都认不全。
麦罢,陆地西瓜就下来了。我干娘便用麦子换了一袋子西瓜,不想做饭时,就啃个干馍,吃点西瓜。吃完之后打开抓钩给她买的彩电,专找“两个道”频道。彩电里的人啊,可比黑白的好看多了,跟真人一模一样啊,水灵灵的一个比一个人彩。我干娘自由自在地听戏,听到有《穆桂英挂帅》唱段时,还哼上几句。她一边听着,一边自言自语:这日子可是赛过神仙啊。说完自己“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陈社长说过,若是打仗啊,俺也能领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