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干娘跟柳乔氏一起到柳大成家里看了“黑匣子”,就惦记上了。
柳家集的新街开起来后,不几年的时间,市场就形成了,方圆十来里的人都来赶柳家集。柳家集一天比一天热闹,一些洋玩意儿也都进来了。电视机、吹风机、电熨斗、压力水瓶,反正城里能买到的这里都能买到。吃的东西也五花八门的都有,什么方便面、火腿肠、健力宝、酸牛奶,也不知道真假。成衣铺、布摊子、裁缝铺、小儿衣服、内衣专卖,整条大街琳琅满目。柳学成也注定成为创世纪人物,载入了柳家集的史册。当然,他也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大家都盖起了临街小楼,他便在集东头过去的废地上,圈了一个院,盖起了小楼。当时还是孤零零的一幢小楼,大家心里都过意不去,说柳支书把大家带起来了,自己在漫地(野外)里盖了房子。
现在看来,还是他有眼光啊。那么个大院子,又远离街中心,开饭店正合适。柳学义的大儿子柳宏军眼光独到,租下他的房子开了“红太阳食府”,生意十分红火,集上来客,上面来人,红白喜事,都是在那里吃饭。
饭店里自然有“黑匣子”,集上也有不少了。我干娘不时地琢磨着,那里面咋就有人唱戏呢?还不吃饭,让它啥时唱,它就啥时唱。
那年,抓钩打工回来,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了。我干娘就把家里的稀罕事儿告诉他。他说,那是电视机,里面有显像管,通过无线电传送的,哪有真人啊。你看,柳大成家里的大树上,不是绑上了枝枝杈杈的东西?那是天线,就是通过那儿传下来的。大城市里都用有线的,才清楚呢,脸上长个雀痣都能看见。也不是你想让它啥时候唱就唱,都是有时间、有频道的,可以看好多台。哪儿的戏都有。
我干娘听抓钩一说,更加心动了。她说:抓儿,咱买一个吧。
咱买一个?你也不识一个字,能看懂个啥?
听戏呗。
抓钩愣住了。他不知道老娘现在还恁赶时髦,还要买电视。柳家集才几家有电视的?柳大牙家有,人家在卫生院上班有钱,他儿子在县委宣传部也有钱。柳鲜花家里有一台,人家开着医疗室哩,也不缺钱啊。柳学金家里开了超市,家里就卖电视机,他摆那儿就是为了招揽生意。柳宏军开了一个饭馆,也买了一台。还有几家做生意的,也都买了。那都是有钱人家。问题是他娘买电视真是没有用,她能看懂啥?
抓钩打工是挣几个钱,他攒着准备盖楼娶儿媳妇的。再说,一台电视机好几百块,他确实舍不得。他打工挣俩钱也真不容易,火辣辣的毒太阳下油都吸干了。给人家递砖十指磨得血淋淋的,生疼。脚手架上他腿肚子发软,头发晕,几回险些从上面掉下来。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子,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他亲眼看见一个工友从脚手架上掉下来,“噗嗒”一下就完了,跟一摊烂泥一样。他想再挣几个钱,自己做个小生意。他看人家工地卖的都是机器馍,城里人嫌机器馍有添加剂,不好吃。他这次回来就是想跟他娘讨馍匠柳家做馍的技术,准备开个蒸馍铺卖手工馍。谁知老娘又动了这个心思。他了解他娘,她想做的事儿,八头倔驴也拉不回来。
抓儿啊,你去柳学金家看看那黑匣子中不中?中了咱买回来一台。
啥黑匣子啊,那是电视机。那一台得好几百块啊。我没有恁些钱啊。
不用你的钱。你去看看,给俺挑一个。
你有恁些钱啊?人家柳学金历来不赊账。
你先去看看。
看看不值啥,人家又不要脸。
抓钩就去了柳学金的超市,问了问电视的价钱,十四英寸黑白的五百八。柳学金说:兄弟啊,你打工挣恁些钱,买台电视也不算啥。现在人家城里都时兴彩电了,跟这一般大的,一千多啊。我听说,柳学成都买了彩电,他爹还吵吵着给他换呢。
柳学成有钱。我过完年还要出去,买它弄啥啊?俺娘要买。
你娘啊,她老人家可会折腾事儿。那就买一台呗,你跟铁锨哥俩一人对点钱,就给老人买一台了。
俺谁也不让对,俺有钱。柳学金一看,我干娘已经到了他店里。笑着说:婶子,有钱不花,掉了净搭(没用)。
她说:是啊,俺有钱,你看这够不够?
我干娘从兜里掏出了一个手帕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什么面值的钞票都有,竟然还有一张新崭崭的一百元的。柳学金笑了,说:婶子,你还有恁些私房钱啊?
俺攒的,钱是主心骨。
你这是多少钱啊?
你查查(数数)吧。
柳学金叫来了儿子柳宏旗,让他把计算器拿过来。
我干娘说:学金,你咋不查啊?捣弄那东西干啥?
这比我查得准啊。有多少,一个子儿都不会错。我怕算错了,你骂俺。
俺的钱有数,好账算不折。柳学金打好数,让抓钩看看,三百九十二块五。还差一百八十七块五。这七块五毛不要了,还差一百八啊。
我干娘说:算得怪准哩。还差一百八?你看俺那园子树能顶多钱?
那园子树啊,能顶个千儿八百的。
那你随便去出,顶剩下的钱。
柳学金说:说笑话吧?婶子,俺能去出你的树?你知道俺是不赊账的。逢着你了,俺这回就开个先例。这样,你先让抓钩兄弟把电视搬回家。你让他把你的树出了换成钱再还我。我不要树,只要钱。
中。抓钩,先搬走吧,后晌就去找人出树。
回到家里,抓钩说:娘,你不是说那树是公家的吗?出树你当家啊?
俺当家。学成说了,那树就是俺的了。他说国家大路上的树,谁种的谁都有份儿。他出罢那几棵檩子,就给俺说了,这一园子树都归俺,谁也不能再要了。俺琢磨,俺要几棵也中,不然,公家再有事儿,他们就不好再要了。
这样,我干娘成了柳家集为数不多有电视机的人家。
铁锨的儿子柳宏财已经上中学了,就帮助她把天线装上,收好台。可是,她的天线有点低,图像有些晃动,柳宏财就爬上院里的那棵桐树上,又往上绑了绑。他站在树上,来回磨着天线,问奶奶是不是清楚了。我干娘一会儿说清楚,一会儿说不清楚。宏财生气地说,到底清楚不清楚啊?我干娘说:清楚吧,嗨,也不清楚。宏财就从树上下来了,到了屋里一看还是有些雪花,就把树跺了几脚。这一跺不要紧,图像竟然清楚了。我干娘“嘿嘿”一笑说:这洋玩意儿也跟小孩似的,一打就听话了。
柳宏财收拾好天线就走了,告诉我干娘天黑就有唱戏的了。
那时候还没有遥控器,都是按钮。天不黑时,我干娘就扭着按钮,“啪嗒啪嗒”转了几圈。电视影像不停地换了几回。天快黑时,我干娘还不停地扭转按钮,图像也不停地转换。她一停,一个女人出现了,长得好人彩(漂亮),可就是光说不唱。她说啥,我干娘也听不懂。我干娘心想,是不是她家的电视跟柳大成家的电视里不是一伙儿人?他家的唱戏,她的咋就不唱啊?过了一会儿,还有卖东西的。我干娘不称心,又开始转动按钮,转几下停了,停一会儿又转,终于找到了唱戏的那个频道。刚一唱,又卖东西了,她一拧再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敲开了柳学金家的门。柳学金一开门看我干娘抱着电视机站在他家门口,吓了一跳,问她:咋了?
我干娘说:不会唱戏。
老婶子,你吓死我了。你在这儿试好搬回去的,咋不会唱戏啊?人家电视里唱戏是有时间的,不是你想听它就唱了。河南台《梨园春》晚上八点多才开始。
俺都等一夜了也没有见唱戏的出来。
你搁这儿吧,我让宏旗再给你试试。再不行,我让他晚上到你家里调那个台。
柳宏旗一听,笑道:司令奶奶,他们可能不想给你唱。
都是一样的钱,为啥不给俺唱啊?
好,好,我晚上保证给你调好,行了吧。你看,这跟俺家的台一样了吧?别来回搬了,搬坏了我可不负责任。
晚上,柳宏旗把台给她调好,让她记住。我干娘自己又拧了几圈,找到了那个台。柳宏旗说:司令奶奶,你还真能,咋一找就找到了呢?我干娘笑盈盈地说:这个把儿(按钮)竖着时,俺拧五下就是。你看这上面是两个道(11频道)。俺记住了。
这回,你就好好地听戏吧,可别说俺家的电视有问题了。
柳宏旗走后,我干娘自言自语地说:葫芦哥,你真是没有福气,你看这日子过得跟神仙似的。比神仙还胜一筹哩。神仙能想让谁唱就让谁唱?还不得有王母娘娘开腔说话啊。您都没有俺有福,阳会儿咱集上谁也不胜俺,俺的命咋恁好啊。
我干娘买了电视,柳宏财就跟他娘闹也要买电视。胡翠华跟柳铁锨商量,想把我干娘的电视机借过来。柳铁锨哪敢动这念想啊,就糊弄着她说,有钱了自己买一台。胡翠华就知道柳铁锨不敢缠他娘的事儿。心想,一个孤寡老太太要电视啥用?搁人家明白的人,早就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