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桂儿挨打受气是经常的。我干娘也知道,只是觉得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太好管。还有一条就是,她觉得柳桂儿在人家跟前有短处。她有空就帮柳桂儿干点活儿,也不在她家吃饭歇息,干完就回了。
那天,橘子来请她娘去杨寨看戏。杨寨也是个老寨子,每年麦前都要请戏班子唱“小满戏”。橘子拉着她娘刚过黑河桥,正好碰上我干娘下地薅草回来。橘子想躲没来得及,只好和她搭话了。
橘子说:大娘,下地了?
是啊,俺给柳鲜花家薅草去了。橘子知道,我干娘在柳鲜花的医疗室里洗产包,洗一个一块钱。洗产包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活儿,产妇生下孩子后,血淋淋的一包子东西,都得洗干净,晾干。很多人都嫌活儿脏,不干。我干娘很高兴干这活儿,她说以水为净,一包脏东西,在她手里变干净了,她心里舒坦,最关键的是她挣钱了。柳鲜花的诊所一有生孩子的,就喊她洗产包。因此,柳鲜花家里有活儿,她也干。有时候就图产妇吃剩的鸡蛋茶,或者油条什么的。她这个人,不喜欢做饭,却喜欢干活儿。所以,只要有人管饭,她就替人家干活儿,从来也不讲价钱。
橘子她娘说:嫂子,柳桂儿没有请你去看戏啊?橘子赶紧说:大娘,你没啥事儿吧?俺先走了。回头对她娘说:妮娃想你了。妮娃是橘子的小闺女。橘子娘一听才知道说漏了嘴,把话题转到了妮娃身上。说,妮娃回来了?橘子说:回来了,单等您了。
我干娘看着人家娘儿俩说得热闹,松松地走了。她心里琢磨,杨寨有戏,柳桂儿该请她了。于是,就等着柳桂儿来请她看戏。一等二等也没有等到,心里很生气。柳桂儿知道她爱看戏,不来请她,都是杨振坤那个龟儿子的事儿。
过了几天,橘子她娘回来了。说起看戏的事儿,说柳桂儿家生气了,杨振坤又打柳桂儿了。其实,橘子请她娘看戏,就怕碰上我干娘。还真是怕鬼就有鬼,橘子本来打算真碰上了就支吾过去算了,谁知她娘又顺嘴说出来了。她怕碰上我干娘,是因为她来时专门去见了柳桂儿,看她要不要把她娘也请来,她一车子拉来省劲儿了。
柳桂儿说,她不当杨振坤的家,上次借驴闹成那样,这回哪还敢再请她娘来听戏啊,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这话不知道咋就传到了杨振坤耳朵里,杨振坤觉得柳桂儿熏他的赖,又把柳桂儿打了一顿。
闺女常受欺负,我干娘本来就窝着火。不请她看戏也就算了,还赚了柳桂儿一顿打,于是我干娘拍案而起。
我干娘其实不是拍了案子,而是扫了案子。本来她不喜欢做饭,这回不知道是气糊涂了,还是气火在那儿顶着,和了一大块面,炕了一摞子油馍。炕完油馍,就开始在夹袄里面缝上兜子,缝好之后,把油馍往里一装就去了杨寨。
她走到杨寨村口,就开始吆喝杨振坤。杨振坤的家在村子后面,她从村口一直吆喝到他家门口。杨振坤下乡卖豆腐还没有回来,柳桂儿一看她娘来了,就知道要出事儿了。
我干娘看到她闺女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更是火上浇油。柳桂儿怎么也劝不住她。她搬了个凳子,坐在杨振坤的大门口大骂杨振坤。农村本来也没什么娱乐,一听谁家吵嘴打架,都去看热闹。她这样一闹,就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于是,她更像人来疯,说尽了杨振坤的种种“罪恶”。自柳桂儿进了杨家的门,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老太太真是义愤填膺啊:俺闺女是偷懒耍滑了,还是不守妇道,你杨振坤说出来啊,说出来俺就把闺女领回去。定亲时杨振坤还是地主羔子,不是俺闺女,你还不得打一辈子寡汉?是你托人说的媒,过门时俺陪送了四大件。俺闺女是你老杨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她为你生儿育女,伺候你们一家老小,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杨振坤现在摘了帽子就不是地主了?还不是看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在了,你才“光棍”的,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活着,你这地主羔子还敢恁兴啊?你有屁都得憋回去,还敢“叽”一声啊?做人不兴这样儿,帽子摘了,你得感谢上级好政策不是?你得好好过日子不是?你得对得起一家老小不是?那猪狗还知道好歹哩,你连猪狗都不如。
看热闹的人觉得平时杨振坤对柳桂儿确实不好,人家娘来骂几句也是应该的,就劝她歇歇,喝点水,出出气儿就算了,别跟他一样,气坏了身子。
我干娘说:俺不喝他杨家的一滴水,也不吃他一口饭,俺就是要讨回个公道。他杨振坤不说出个道道来,俺就死在他家里。
柳桂儿把茶瓶放在了她娘跟前,她娘让她拿回去。我干娘说:俺不喝杨家的水,一口都不喝。柳桂儿也担心她娘的身体,劝她娘说:你不吃不喝就别骂了,他又听不见。我干娘说:他听不见也是骂他的,让大势(大家)里都听听,他杨振坤干的好事儿。柳桂儿劝不住,就在一旁哭。柳桂儿一哭她娘就骂她没出息。柳桂儿没法儿,就躲屋里去了。我干娘就在杨家的大门口继续骂着。
从进村到落黑,我干娘骂了一天。杨振坤回来后,知道老岳母在他家里骂他,也不敢进家。他再混账也不能把老人怎么着啊?第二天,我干娘接着骂。柳桂儿要给她做饭,她坚决不让,连火也不要点。
就这样,她一连骂了三天。第三天,有人给杨振坤做工作,说,这老太太可真是三天水米未打牙了,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啊,你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杨振坤也很担心,他听柳桂儿说过她娘的很多故事,觉得这样他可拖不起,生意做不做无所谓,闹出人命案来,可不是玩儿的。加上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确实理亏。
于是,杨振坤就找来一个长辈的当说客,去劝我干娘。那老头见了我干娘就说:亲家啊,歇会儿吧,别累坏了身子,为了这些家务事儿不值得。说到底还是亲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哩。振坤是小辈儿的,你打你骂都是应该的,别累着自家了。振坤他悠乡(走村串户)回来了,看你在气头上,不敢进家。他要给你赔不是,又怕你不给这个脸,先让我来给你说说。
我干娘一听心里乐了,她就知道杨振坤个龟儿子抗不住。我干娘也是见好就收。她原来准备着在杨寨大闹个七八天,不把杨振坤镇住决不收兵。看来,三天就行了。
来人想把我干娘让进屋里。我干娘说,我就在院子里说,好话不背人。俺倒要看看他杨振坤是不是爹娘养的,是不是吃粮食长的。他要是不给俺说个道道来,俺就不依。
中,你说啥他就应啥。你可得歇歇了,别累坏了身子。俺这就去叫他回来。
杨振坤进门一看我干娘这架势,果真被镇住了,小心翼翼地喊着娘。
我干娘说:龟孙才是你娘啊。
那老头想笑没笑,憋着咳嗽了几声。他想这老太太真是气迷了,哪有自己骂自己的。杨振坤就不敢再叫娘了,拿眼看着柳桂儿,满脸是哀求。柳桂儿也不理他,只在一旁说:娘,你看你。
我干娘心里也笑了,只是这笑不好使出来,仍旧黑着脸对柳桂儿说:俺不是你娘。你没有娘,你要是有娘,还能叫人打成这样儿?
老亲家,自家的孩子,可不能这样说。那老头实在忍不住了,劝道。又盯了杨振坤一眼,意思让他赶紧说话。
杨振坤怯怯地说:娘,都是俺的错,您老就消消气吧。
你个龟孙家儿,你还认俺这个娘啊?俺闺女快被你打死了。你说吧,她有啥对不起你杨家的事儿,说出来俺就把她领走。她为你杨家续上了香火,为你杨家做骡子做马(当牛做马),你有了俩烧钱了,你摘了帽了,就嫌弃她了。你这“卖豆腐的挑戏台——架子大”了,是吧?你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鸡猫狗不是地挑刺。你阳会儿(现在)嫌弃柳桂儿了,没有俺柳桂儿你杨家早就断子绝孙了。活儿给你干着,饭给你做着,孩子给你养着,老爹给你伺候着,你还想咋着?你不谢她也罢,还打她。你的良心喂狗了?你说,你对起谁了?做人不兴忘本。
杨振坤说:娘您骂得对,俺错了。俺以后再也不敢了。您说让俺咋的俺就咋的,您就歇歇吧。于是我干娘就让杨振坤同着柳桂儿、请来的那老头,报决心、作保证。
那杨振坤这回可乖了,我干娘说一条,他应一条。我干娘一口气说了十条,杨振坤就应了十条。从此,柳桂儿就算翻了身,再也不受杨振坤的窝囊气了。
这事儿已收场,杨振坤赶紧去集上给老丈母娘买菜,好好地招待一顿。我干娘死活不在他家吃饭。她说:说不吃你家的饭就不吃,水都不喝一口。
柳桂儿知道她娘几天没吃饭,怕路上出啥事儿,要去送她回家。一出村,我干娘就让柳桂儿回去。柳桂儿说:娘,你没事儿吧,都三天了,没吃一点饭。
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三顿也没有。
原来,她去时就准备好了。她又是缝口袋,又是烙油馍的,都是有准备的。她白天确实没有吃。到了夜里,人都走了,她就掏出油馍吃,渴了去闺女家的厨屋里喝点水。她吃油馍时,连柳桂儿都不知道。柳桂儿看她娘几天不吃饭,害怕出事儿,才找橘子给杨振坤捎信。杨振坤得信后也很害怕,只得找人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