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还有磱石。我干娘说，磱石，你凑啥热闹，跟俺回去。磱石说：大娘，你回你的，俺要俺爹的抚恤金，您媳妇光跟俺拼。
柳全玉一看我干娘做策反工作，就嘱咐车子快走。
柳全玉说：柳司令，数你交款最积极，你也不想想，一年得交多少啊。咱要是告赢了，就不交恁些钱了，你可以买多少麻花、多少肉、多少卤鸡啊？
买多少俺也不稀罕。种地、交粮、完银子（统筹提留）哪朝都有，那是应该的。你打的粮食吃不完，交给国家点咋了？一九五九年你饿得腿都肿了，躺在床上跟小长虫（蛇）样，咋不上访？你偷了一根绵菜瓜都把你斗来斗去的，你咋不告状了？国家把咱敬到天上了，还不知足，良心喂狗了？
每儿道是每儿道，阳会儿是阳会儿。阳会儿咱不是怕交钱，俺交那钱，没有交给国家，都叫柳学成败坏了。
好账算不折，不能好好说啊，非得上访啊、告状啊？有多大的仇气？全玉啊，听俺一句劝，别去了，还得花钱。
柳全玉对司机说：快点开。谁也不能下，谁下谁是赖种。
我干娘一看车子跑快了，就说：停车，柳全玉，你个赖种，再不停俺就跳下去了。别说你管吃管喝，就是吃山珍海味，俺也不稀罕。
柳全玉并不安排停车。我干娘纵身一跳，下了车，由于车速快，她一下子滚到路沟里。柳全玉看我干娘摔倒在路沟里，车速就慢了下来。他也怕出人命案，告状不犯法，出了人命案就得法办了。不一会儿，我干娘就从路沟里起身，往回走了。
柳全玉看我干娘没事儿就继续前进。
我干娘对着扬尘而去的大篷车说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
她说完，突然觉得胳膊痛啊，一看坏事儿了，手腕那儿弯了。她自言自语说：咋就断了？于是她到了柳鲜花的诊所，让柳鲜花给她捏胳膊。柳鲜花说：婶子，你这胳膊咋摔恁狠啊，都断成这了，得上夹板啊，你可不能干活了。
俺跳路沟子摔倒了。
从柳鲜花诊所里出来，我干娘就去了柳学成家。她觉得柳大成虽然整治了葫芦，但后来还是很照顾她的，人不能昧良心。她虽然去乡里“告”过柳学成，主要是不想让他种苹果树，没有恶意。跟阳会儿柳全玉告状不一样。
柳学成听了我干娘的话，不但没有阻止上访，而且还很生气。他觉得他没有把钱装腰包，就没有犯啥错。他仗着对柳家集有贡献，在乡里能说上话，自然心里就气势。上访就上访，他倒要看看，谁能把他告倒。
我干娘说：都是一个集上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啥啊？大家都和和睦睦的多好，非得跟仇人样，能有多大的仇气啊？谁也没逮着谁家的孩子撂井里。你要是磨不开脸，让你爹把他们劝回来吧。低点头，也小不到哪里去。
我干娘说完就走了。
晚上磱石回来，问铁锨我干娘摔着没？铁锨才知道他娘的胳膊摔断了，他要去找柳全玉算账。我干娘拦住说：骨头摔断还能长好，结了怨不好解。
那也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干娘说：不算还能咋的？柳全玉告状就是不想交钱，你要他包伤啊，他一准用大伙儿对的钱。俺这胳膊自己能长好，不花那钱。
柳学成肯定不会听我干娘的劝。他强硬的态度，和他说出去的大话，激化了矛盾，结果造成了柳家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
柳全玉组织了十几辆的大篷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市委，围住了市委的大门，打出了“惩处大贪污犯柳学成”的大横幅。市信访办打电话让县里接人，县里通知乡里一起去。接人能是好接的？上访的人扬言不把柳学成撤了坚决不回去。乡里去接访的领导一听也有情绪，明明知道柳学成没有啥大问题，这事儿明显是个别人在操纵，聚众闹事，别有用心。提的条件也太过分了，气焰也太嚣张了，这分明就是要挟政府！你们说撤谁就撤，撤也得有个时间，也得查清问题。你说他贪污他就贪污了？你说他杀人他就杀人了？说柳学成贪污几十万，明白人都知道，一年统筹提留才多少钱，他能贪几十万？那不是胡扯嘛。为了把人领回去，县里只好派驻工作组，工作组待了俩月，也没有查出柳学成多大问题，工作组跟乡里反馈意见时还说，基层干部都跟柳学成一样就好了。当然，这样的处理结果，上访的肯定不满意。不过，工作组一撤，事儿就搁下了。
柳学成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以非法组织上访、造成人员负伤之罪，整治柳全玉，压住上访的态势。他找到我干娘，询问当时受伤情况。我干娘不想让他们再争来斗去的，就矢口否认是跳车摔的，只说自己跳路沟子摔的。
柳学成没做成工作，柳全玉气焰更嚣张。等到秋后清收提留时，柳家集因为上访，提留款项很多，乡里就派了“清收突击队”，集中到柳家集清收统筹提留。柳全玉闹了恁大的动静，上访未果，又看到乡里派了突击队，于心不甘。他就串联游说，组织人员继续闹事儿。事关各家的利益，自然是一拍即合。突击队一进家，柳全玉组织一班子人跟着进去，鼓动这家不能交钱，交了钱都让柳学成贪污了。“清收突击队”都是乡干部，对他们这样公然挑衅很恼火，于是就发生了冲突，柳全玉一伙儿把“清收突击队”的麦克砸了，队员也遭到谩骂和殴打。这样事情就闹大了，乡里立即向县里申请援助。县委派了公安局、法院的干警解救被围困的乡干部。结果，法院、公安局的车也被掀翻了，乡长的车也被砸了，逼着乡长撤柳学成。现在已经不是上访者和柳学成的矛盾，已经升级到上访者和国家机器的冲突了。
面对围观的群众，法院院长、公安局长、乡长都弃车仓皇脱身。你想啊，平时他们是多么威风，而此时竟然如此狼狈，那柳家集的人也真是太猖獗了。出现了这种场面，谁都觉得忍无可忍，就连县委书记也是拍案而起，公安局长扬言踏平柳家集。
于是，县委责令政法委连夜组成工作组，收集整理材料，摸清幕后的指使者、组织者，决意一网打尽。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乡长带着几个人又潜回了柳家集，直奔柳学成家里，商量第二天的行动，让他把几个重点闹事人的住址，画成草图交上来。柳圈儿的儿子柳学习半夜起解，看到了柳学成家的灯亮着，就悄悄地走到了他家后窗。当他听到了他爹的名字时，差点吓瘫。他连夜敲开了他爹的门，让他赶紧躲躲。
第二天，政法委书记亲自坐镇，公检法集中五百名干警，天亮之前奔赴柳家集。一举抓获了几个闹事的头头，还有几个闻风逃脱的，锅里还有热腾腾的饭没有来得及吃。柳全玉第一个被抓，进去之后仍旧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结果吃了不少苦头。出来之后，毛病全改了。当然，柳圈儿幸免于难。抓捕行动结束后，乡里对柳家集进行了综合治理，计划生育，统筹提留，偷鸡摸狗，愣头街霸，一块儿收拾了。
通过这次综合治理，柳家集的上访事件也落下帷幕，再也没有人出面说上访的事儿了。这件事儿过后，柳家集虽然平静了，但是，柳学成的威信大不如以前。
后来，国家对农民负担有了规定，不准超出农民纯收入的百分之五，再后来统筹提留减免，只收了农业税。最后，连农业税也免了，还有良种补贴、生猪补贴、最低生活保障。当然，干群关系就缓和多了。至于全国出现的那些贪污腐败分子，跟农民切肤的利益牵连不太大，甭管你贪污几千万，农民的“两免一补”该到位的都到位了，农民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实惠，自然就不管恁多了，贪污腐败的爱谁谁。
国家有了政策，柳学成的支书也就好做了。可是，那件事儿却是个硬伤，一块大疤似的在那儿揪着。后来他在村委换届中，败给儿子柳宏新不能说跟那件事儿没有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