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一年,柳家集大小坑塘都干了,集后面的黑河也干了,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热辣辣的土腥味儿。大旱像瘟疫一样在中原大地上蔓延,焦渴的大地几乎颗粒无收。抗日战争也炮火不断。中央军抗日的劲儿虽不足,但是对粮草却不断搜刮。馍匠柳家的生意几近倒闭,葫芦有时就贩点杂粮糊口。我干娘到处挖野菜,凡是有绿叶的东西,她都收捋回家充饥。
日子过苦了,人就贱了。馍匠柳早上起来,发现门口有个骨瘦如柴的小闺女。那年头要饭的太多。他说:大早上的,真晦气,走吧走吧。他出门了,来到街上,那条街再也没有过去的热闹,大部分人都逃荒去了,还有一些饿死的,街上几乎关门闭户。他在街上走了一圈,就回到家里。那女孩还是没有走。我干娘已经烧好了一锅榆皮糊糊,馍匠柳吩咐给这个女孩盛点,赶紧打发了。晌午,那女孩又来了,馍匠柳呵斥了她一顿,得到一点吃的。第二天女孩照旧来到了他家。就这样,那女孩像打不离的狗,馍匠柳又给儿子倭瓜捡了一个童养媳,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这孩子更不知道姓甚名谁,馍匠柳就给她起了一个吉利的名字叫柳能得,意思是柳家能够得到更多的福禄吉祥。
柳能得瘦得皮包骨头。她的活计是拾柴火,帮着我干娘烧火做饭。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已经把她当做自家人,我干娘对柳能得特别好。那天傍晚,我干娘正在烧锅,柳能得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锅底门儿前,倚着我干娘坐在了地上,少气无力地说:姐,俺不适味儿(不舒服)。她叫我干娘叫姐,而不叫嫂子。也许是她觉得叫姐更亲,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干娘也不过十几岁,看上去还像没有长开(成人)似的。
我干娘说:饿了吧,等会儿锅里的菜就熟了,俺先给你盛一碗,先躺一会儿吧。
柳能得顺势躺在她脚前。不一会儿,柳能得双手按地,艰难地坐起。她说:姐,俺嘴里光淌水,不适味儿。
我干娘扔下手里的烧火棍,揽着她说:一会儿就好了。吃点东西就适味儿了。她说:姐,俺吃了外面的臭大麻籽。你吃了多少?那一片都吃完了,熟的生的,都吃了,俺饿得慌。我干娘放下手里的柴火,把她抱在怀里。她说:你傻啊,那东西有毒,不能吃啊。柳能得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俺饿。
柳能得躺在我干娘怀里,呼吸越来越轻,最后像一缕轻烟一样散了。我干娘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柳能得闭上了眼,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她的眼泪顿时就出来了。当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无辜死亡,除了悲伤,还会庆幸自己活着。
我干娘放下柳能得,撩起衣襟擦了一下眼泪,走出灶屋。她跟正在抽烟袋的馍匠柳说:爹,能得咽气了,她吃了臭大麻籽。
馍匠柳木然地磕了一下烟袋锅,没有吭声。
我干娘说:让俺和葫芦去送柳能得吧,别让倭瓜去了。一则倭瓜还是个净身的人,二则也不合规矩礼。馍匠柳闷了半天,从鼻子里放出一个“嗯”。我干娘就在院子里那片破馍箔前蹲下,把破馍箔边上散开的经头系上,像是为柳能得一针一线地缝做寿衣。她的眼泪不断地滴在“寿衣”上,影响视线时就用袖子抹一下。
她庆幸没把这破箔烧掉。前些日子,婆婆就让她拿那片破箔烧锅,她一时忘了,还遭婆婆一顿臭骂。她觉得没白挨骂,不然的话,柳能得连个裹尸的东西都没有。她让葫芦挟着柳能得,自个儿拿着铁锨,扛着破馍箔,来到了北地乱坟岗子上。葫芦挖好坑说:这坑就该是咱家的,上回埋你时就是这地儿,箔还是这箔。
我干娘把柳能得放好,让她躺舒展,最后把那片破馍箔盖在她身上。因为,柳能得年轻没有子嗣,不能进老坟院,只有栖息在乱坟岗子上。如果我干娘那时候死了,也会享受和柳能得一样的“待遇”,照样做个孤魂野鬼。也许是惺惺相惜,我干娘欷歔不已。她想:不知道是谁兴的这破规矩,没孩子也不是她的错,谁也不想这么年轻就死了。这柳能得做鬼也是个可怜鬼,孤零零的没人疼没人怜。
葫芦封上最后一锨土时,我干娘接过铁锨,又添上几锨新土,凸出地面一些,算是立个坟头。她把铁锨递给了葫芦说:葫芦哥,你先回去吧。俺陪柳能得一会儿,好歹妯娌一场。我干娘虽然和葫芦结了婚,还是叫我干爹葫芦哥,也许是叫顺嘴了,也许她心里就是把他当做哥哥,终其一生,从未改口。
我干娘望着葫芦远去的背影,目光收回到柳能得的坟头上,心里一阵阵揪得慌。这原本是她的坟头,柳能得进去了,她留下了。她比柳能得有福,有神保佑她。她得了破伤风都没有死,不是命大是啥呢?可怜的柳能得,只吃了一些臭大麻籽就死了。那东西真能要人命?她注定是短命的人。
白花花的旱乏地(只种一季秋)里,连一棵青草都不见。她四处看看,搬了一块大坷垃放在柳能得的坟顶上。然后坐在坟前,放声哭道:俺苦命的妹子啊,你咋说走就走了。你走了倒是安生了,咱家的日子咋过啊……她得为柳能得哭一场,不然,柳能得过不了鬼门关。哭完,她撩起布衫前襟子擦了一下脸。心想,得好好活着啊,福在后头哩。老天爷让她来到人世间,就是让她享福的,吃那点苦、遭那点累都不算啥,只要有个活命就好,还有啥比命主贵呢?只要活着啥都会有的,有活干,有饭吃,有福享。
我干娘从柳能得的坟前起身,然后朝着正南跪下,她恭恭敬敬地对天磕三个头,恭恭敬敬地对地磕三个头,恭恭敬敬地对着馍匠柳家的方向磕三个头。磕完头,她起身拍拍手上土,对着柳能得的坟头作个揖说:走吧,妹子,走了也好,这年头早死早托生。只可惜啊,你没福气啊,咱姊妹的缘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