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学成上任后,想在柳家集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当然,他对乡党委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对领导的讲话消化得也快。引进的棉花新品种还真是效益不错,包括后来引进的小工棚辣椒、双膜西瓜,群众都得了实惠。
柳学成跟他爹当政不同,社会多元化,方法就得多样化。不过,他工作比他爹过硬。最明显的是计划生育,那时候,计划生育可不像现在,农村的生育观念还没有改变,跑着生,偷着生,躲着生。到处都是“少生孩子多致富,男孩女孩都一样;女孩也是后继人,计划生育是国策”的固定标语。民间流传则是:“喝药不夺瓶,上吊不解绳。”后来演绎到“喝药瓶,上吊紧紧绳”的乡干“真言”。头天还下地干活儿,第二就不见人了。干啥去了?“请到”乡里办学习班去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计生工作办学习班是革命传统,无可非议。那时,扒房的,牵牛的,搬东西的,是常见的事儿。谁也不觉得过火。后来的计生户,采取“新三光”政策,家里一无所有,连门都不锁,一走了之,孩子生下了再说,孩子落地回来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计生干部总结多子女户:“院子光秃秃,家里一窝小光肚(不穿衣服),要钱没有,要血一小盆,要骨头一小掐。”计生干部也是人,也是为了工作,为了落实国家政策,面对尖锐激烈的矛盾,实在是很无奈,难言之隐尽在其中。就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参加过计划生育大清查。当然了,柳家集的计划生育工作也是先进的。柳学成自有他的一套办法。他把逮人的活儿、扒房的活儿,都交给柳石磙、柳鲜花和柳头,他只掌握大政方针,一旦出现了他们控制不住的局面,他才出面。柳学成既得了他爹的真传,又受时代熏陶,脑袋瓜儿也好使。他清楚地知道,基层干部都在浪头上,如果凡事都是他打脸,出问题就没有后路。“自己的孩子自己哄”,解决问题还得靠他们自己,指望乡政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事情处理无果,二是显得自己无能。因此,他把大局控制得很好,核心问题掌握得很到位,方法灵活多变,该变通的就变通。比如人口出生率、四项手术指标、育龄妇女人数、流动人口动向、超生子女费这些关键性的底子,都跟自己的手指头一样有数。所以,村里的媳妇谁家怀了孕都跟他打招呼。生与不生,全在他说了算。当然,他不会让柳家集的群众吃亏的。双女户的,得想法让人家生个儿,但是,钱是不能少的。你生孩子,你拿钱,人家替你做手术,营养费、手术费都是没有做手术的出,合情合理,大家心里都平衡。再者,上边只让生一个,超生子女费怎么收?乡里每年分任务,乡、村两级的费用及福利全在里面。没有二胎三胎,四项手术怎么办?谁家该生,谁家该流,按柳家集的风俗习惯安排,他肚里亮堂堂的。
计划生育只是其中一项工作。那时候,县里统管力度很大,特别是作物布局调整上,今年种这,明年种那,县里都分指标,老百姓也无所适从。
那年县委书记从山东考察回来,觉得种苹果能赚大钱,于是就拍板在全县种十万亩的苹果,并算了一笔大账,一年可以增加农民人均纯收入多少多少。上边一直讲,啥赚钱种啥,老百姓就问政府种啥赚钱。领导们说:我要是知道种啥赚钱,早就告诉你们了。谁要知道种啥赚钱,可以得诺贝尔奖了。所以,有些上面提倡的东西,下面都很茫然。这回县委书记万分兴奋,终于为群众找到了致富的门路。
柳家集分两千亩的种苹果任务,柳学成自然积极响应,要把沿路的地段都种上苹果树。柳学成的宏伟规划汇报到乡政府,乡党委书记正找不到突破口,于是,亲自帮助柳学成设计,争取召开县里的现场会。
我干娘那块地正好在参观路线上,规划到她地里的时候,我干娘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们撒的白灰印,她用铲子铲了。搞规划的便汇报到了柳学成那里,现场会在即,柳学成只得亲自做我干娘工作,跟她说不让她出苹果苗钱,还找人帮她打坑。
我干娘说:不中。
柳学成问她:那你说咋中?
咋也不中。
为啥啊?
因为咱这儿种苹果就不结果子。
柳学成说:乡里罗书记说了,“一亩园十亩田”,咋一到你地里就不结果了?
不是俺不让它结果,俺知道它不结果。从前,柳老歪家的祠堂里就种过几棵,长得比碗口还粗,连一个苹果娃都没见过。后来,生产队时,还不是家家都用叶子烧茶喝了?大炼钢时,你爹就砍了炼钢了。不信你去问你爹。
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是新品种。你看,咱乡里号召种棉花,现在收入不是也不低啊,还有双膜西瓜、小工棚辣椒,不都赚钱了?上边还能让你跳火坑啊?都是为群众着想的。人家山东种苹果都发大财了。
你说得六(lù)国不反,俺只认一个理儿,啥时候公鸡也不会嬎蛋。
现在就是不一样了,科技发达了,男人都能生小孩了。
哄俺老婆子吧?你生个孩子让俺看看。
咱乡里罗书记说的。
他生过孩子了?
于是,柳学成烦了,还没有碰上这种难缠户。他拿出了政府的威严:你这老婆儿,跟你说不清,种也得种,不种也得种。你说啥就是啥了?还有一点王法没有了?
那王法也不能让骡子下马吧?
柳学成气哼哼地走了。他跟几个干部商量,第二天组织人强行挖坑。
到了第二天,柳学成领着人挖坑时,我干娘已经到了她的地里。那边的人一动铁锨,我干娘就躺在地上。柳学成咬牙切齿,又不能动粗,要是年轻人,他一准赤膊上阵干上了。这么个老太太她可是“掉在灰窝里的豆腐——拍也拍不得,打也打不得”。这么个小河沟就翻了船,实在没有面子。他让其他人都走,又跟我干娘商量:哪怕是参观结束再拔掉也行。刨你的麦地包你的产量。
我干娘拢拢头发,“嘿嘿”一笑说:俺不是稀罕这点地,也不稀罕这点钱。俺是说,种苹果不结果,别瞎折腾。
柳学成说:我的祖奶奶,这是我当家的事儿啊?县里要在咱这里开现场会哩。你以为我想折腾?你总得顾全大局吧。
开现场会啊,县里书记都来吧?
当然来,县里领导都来,你想急死我啊?
来了就好,俺得说说,咱这不能种苹果。
柳学成哭笑不得地说:好好,你去说说吧。柳学成看着沿路已经栽好的苹果树,真是蔚为大观啊,齐刷刷的苹果树苗,横看横成行,竖看竖成行,斜看斜成行,就像巧媳妇纳的鞋底子。要是县里领导来看,肯定高兴。可是柳司令那一块地空着,跟斑秃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柳学成从苹果地里出来,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村室,直接去了铁锨家。
第二天一大早,柳桂儿的儿子就敲开了我干娘的门,说:姥,我来接你的,俺妈肚子痛得厉害,都去医院了。我干娘一听说柳桂儿去了医院,就赶紧跟着外甥去了医院。柳桂儿没婆婆,杨振坤又不待见她,她不去,谁伺候柳桂儿啊?
我干娘到了医院,柳桂儿果然在医院里输液。我干娘陪了她一天,直到天黑才回来。她没有进家,直接到了地里。她的二亩地里已经整整齐齐地种上了苹果树,还都涂了白。我干娘只说:天有天道,人有人道,不能走错了。她一口气把她地里的苹果树全拔了。
拔了苹果树的第二天,她就去了乡政府,说要找罗书记。党委秘书接待她说:罗书记不在家。她说:不在家俺等着。党委秘书以为她是上访的,说你有事儿给我说,我负责传达。
不能给你说,俺等着。
正说着,一辆小车进了乡政府,通信员没有在意我干娘在场,急忙过来跟党委秘书说:罗书记回来了。
我干娘快速走上去。党委秘书一看,麻利地拉住她说:你有事儿得先跟我说,不能直接找书记。
我干娘说:你拉俺干啥?党的书记就不能见俺老百姓啊?
正撕扯着,书记过来了。党委秘书连忙解释说:找您的,拦不住。
书记说:老人家,到我办公室说吧。
我干娘拢拢头发,“嘿嘿”一笑说:俺不去,就说一句话,柳家集种苹果不结果。
书记说:你咋知道啊?
每儿道(过去)种过。地啊,钱啊,都不能瞎掰坏了。
哦,我知道了。
柳学成哪儿都好,就是不知道地性,还不听劝。
其实,罗书记刚从县里回来。因为苹果树现场会,县里领导大大地表扬了他,他正高兴着呢。当然,他也不会把我干娘的话当一回事儿,一个农村老太太,知道啥叫多种经营、啥叫市场经济、啥叫经济规律、啥叫运行模式、啥叫与时俱进?不过,我干娘参奏柳学成他反倒觉得柳学成有魄力。改革大潮中,就得有破有立,没有人反对还能算是改革派?
事实上柳家集的苹果树就是没有结果。陈州县大部分的苹果树也没有结果,或者有接果的也是又酸又涩又小,三年后全部毁完。群众不但负担了树苗钱,而且耽误了种庄稼。于是,大家都怨声载道,意见都集中到了村干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