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柳学成和柳铁锨、我大哥史前进去南地偷瓜。那时候,还没有散大伙,老人和孩子都饿得有些浮肿了。柳大成的老婆在大伙上,她孩子柳学成自然不缺吃的。我家里爹娘都打饭,相应好些。柳铁锨家里就不行了,就他娘一个人打饭,还有两个孩子一个老人。我干娘能干又能吃,所以口粮缺口很大,因此他们偷的瓜,柳铁锨吃得最多。柳学成也因为柳铁锨吃得太多和他打了起来。柳铁锨仿他娘,干瘦有劲儿,打倒了柳学成,自己抢了瓜回家了。因为偷瓜,他们打了架谁都不敢吭声。如果搁平常,柳学成吃了亏,柳乔氏一定不依。这回,柳学成只得吃了哑巴亏。
受我干娘的影响,他们家的孩子对老奶奶都孝顺。柳铁锨偷的瓜没舍得吃完,拿回家给他奶奶吃了。我干娘晚上打饭回去,端了一碗稀汤给老婆婆。老婆婆那时候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症状,说:俺吃瓜,不喝汤。
我干娘说:俺还想吃瓜哩。队里又没分瓜,俺上哪儿给你弄瓜啊?
老太太说:锨儿有。
我干娘唤来柳铁锨,柳铁锨怕挨打,就说没有。我干娘上去就揪住了他的耳朵,差不多把他提了起来,柳铁锨只好如实招来。我干娘放下柳铁锨,“嘿嘿”一笑说:好小子,中!偷就偷了,打就打了,有啥不敢说的?人啊,自己做下的事儿,好歹都得担着。
自留地收回去了,我干娘有劲儿使不上,只好加班做针线。大概到了三更天,听到了老婆婆的咳嗽声。她想:老太太跟着她也没有享啥福,想吃个瓜都吃不上,老人家日渐糊涂,估计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就算是犯了律令,也得让她过回嘴瘾。于是,她放下手里的鞋底子,走出了家门,直奔南边瓜地。看瓜的人大概都睡了,瓜棚子里没有了烟火。我干娘悄没声地走进瓜地,看到了满地的瓜,肠子像揪着一样,喉咙眼里直伸手。她想,既然来了,先吃个饱吧,反正是犯了律令,偷多少都是一个罪。于是,不管是熟瓜还是纽子,也不管是甜瓜还是菜瓜,只管往嘴里塞。真好吃啊,自打她记事儿起,就没有吃饱过肚子了。活着多好啊,这瓜香,这黑夜,还有冷不丁的虫子叫。总算能吃饱一回了,吃饱的滋味咋恁好哩。她可着劲儿吃啊,吃啊,一直吃到了喉咙眼才停下。吃饱了,她先坐地上歇一会儿,捋了捋脖子,然后开始往裤子里装瓜,裤腿里装满了,又脱掉布衫,用瓜秧子把领子系上,扣上扣子,袖口也系上,装得满满的回去了。第二天上工,看瓜的人说,有人夜里偷瓜了。我干娘也不吱声,过了两天,才把那瓜拿来让老婆婆吃,告诉她不能说吃瓜,再说吃瓜就没有瓜吃了,不说还有瓜吃。老太太虽说老年痴呆,也乖乖地听话。
过了一段时间,瓜吃完了,老太太又嚷嚷着吃瓜。我干娘不敢再去偷甜瓜了,就去偷冬瓜,冬瓜大得没法拿,就摘纽子。可是,生冬瓜老婆婆吃不动,她就找了一个瓦盆,挖了一个小坑,支了三块半截坯,添点水给老婆婆煮着吃。因为家里的铁家伙都交到大队里炼钢了,家里那个铜盆也因为给柳乔氏买那一丈二的红洋布给卖了。
那天,柳乔氏拿了菜筐找倭瓜,让他去东地摘冬瓜。正好赶上老婆婆嚷嚷着要吃瓜。柳乔氏就停下来说:婶子,你要吃啥瓜啊?老婆婆只是不停地说:吃瓜,俺吃瓜。
柳乔氏不愧是干部家属,马上就把偷瓜之事和我干娘联系到一起了。她想:哼,还模范呢,原来是个偷瓜贼。
眼看着老娘饿得连说话的气儿都没有了,我干娘着急,心想:老娘总不能饿死吧。要是她饿死就算了。可是,她顶饿,吃点绿叶子就能活命,老太太吃不下啊。她也不能死啊,她死了,这一家老小咋办呢?葫芦还没有回来,她说过的,娘和孩子都等着他回来。嗨,不管咋的,老娘得活着。那天夜里,我干娘让锨儿、桂儿先睡下,她又悄悄地下了地。月亮明晃晃的,跟白天差不多,能纫针。我干娘心想,要是夜里也干活怪美气哩。那时候红薯还刚刚起堆儿,她不敢多扒,迅速地扒了几块,往怀里一揣,就回家了。回到家里,起个小灶给她婆婆煮着吃。因为大伙还没有散,家家户户是不准生火的,她只能这样黑白颠倒着干。煮完了之后,放到被窝里捂着,天亮了再拿出来给婆婆吃。这样,只要老太太还能活下来,她心里也就踏实了。不然,她就对不起馍匠柳一家待她的恩情。她想着,偷集体的东西肯定是犯律令的,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吧。可是,转念又一想,她也是集体的啊,自家拿自己的,也不会犯大罪吧?要不是为了老娘,她就是饿死也不会偷啊。她一辈子,最烦手脚不干净的人。我干娘煮着红薯,这样翻来倒去地想着。
谁知道她刚刚把红薯煮熟,瓦盆还没有端下来,柳大成就领着柳圈儿还有倭瓜天降神兵似的到了。柳圈儿笑嘻嘻地说:还开小灶啊?这可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我看你是真想找柳葫芦啊。柳倭瓜说:嫂子你咋干这事儿啊?我干娘“嘿嘿”一笑说:俺娘非得要吃一块红薯,俺就犯错误了。
柳大成说:不光犯了这一个错误吧?南地的瓜也是你偷的吧?我干娘笑着说:俺不喜欢吃瓜,咱队里分的瓜俺都没有尝过。
柳圈儿跑到瓦盆前,抬起罗圈腿,飞脚踢了上去。那瓦盆顿时烂了四瓣,红薯天女散花地飞了,我干娘顿时慌了。那柳圈儿还不肯罢休,把滚在地上的红薯用脚蹍扁。我干娘再也笑不出来,坐在地上哭了。瓦盆烂了她不心疼,那几块蹍扁的红薯可是她娘活命的粮饭啊。她一哭,孩子们也都起来了,一看娘坐在地上哭,院子里有几个干部,知道不是啥好事儿,都坐在娘跟前哭开了。一时间,家里像死了人,哭声四起。几个男人见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哭作一团,就悻悻地走了。
我干娘哭了一阵子,就哄着两个孩子去睡觉。她把柳圈儿用脚蹍的红薯捡起来,舀了一瓢水,淘了淘,把带泥的地方啃了几口,剩余的留着给老婆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