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红卫公社那年,柳家集高级社成了柳家集大队,原来的初级社成了生产队。柳大成成了柳家集大队支书,他觉得我干娘为他立了功,想让她出来当生产队长。我干娘坚决不干,不过,她竭力推荐了倭瓜。她想,葫芦进了监狱,馍匠柳家好像低人一等,倭瓜出来当干部就等于给葫芦平了反。其实,自葫芦进了监狱,柳大成心里一直很愧疚,他没想害柳葫芦,只想给他点颜色看看,谁承想就把他弄进了局子里。这事儿搁在他心里像一包蓝靛,倒不掉,也洗不净。自从他老娘被一个菜团子救活后,他就把柳家集当成自己的家,把柳家集的人当成他的恩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是不能知道而是不想知道。他不知道是谁,他报恩的心就可以铺展到集上所有的人。虽然柳老歪家那脆生生的笑声让他心里长出了艰涩,但是他对柳家集的感情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他同意了我干娘的意见,让倭瓜当了生产队长。
倭瓜虽然跟葫芦一个娘,脑袋瓜儿却比葫芦好使。当生产队长自然是他梦寐以求的,因为葫芦的事儿,他一直觉得人前抬不起头。承蒙柳大成的信任,他也算没白替葫芦背黑锅。
我干娘不爱做饭,因为自打她记事儿,一直都在烧锅,后来又做饭。她觉得一辈子不烧锅不做饭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幸福对于她来说就是那么简单。人民公社合大伙,我干娘最高兴。倭瓜想照顾她,让她去大伙做饭。因为老娘跟着她,她负担太重,倭瓜也帮不上她啥忙。葫芦出事儿后,倭瓜想接老娘去他家。我干娘不愿意,月桂跟老婆婆更是“两裂头”(都不情愿)。那时候,到大伙做饭是“光棍”(值得炫耀)活儿,去的都是干部家属。倭瓜就和柳大成说,想让我干娘去。柳大成同意了,柳乔氏也去了大伙帮厨。可是,我干娘死活不愿去。缝纫组她也不愿去,因为她不会蹬缝纫机。托儿所更不愿去了,她自个儿的孩子都照顾烦了。那些清闲的活计她都不愿干,她就喜欢干重活。于是,她就自报去了妇女突击队,柳大成委任她为妇女突击队长。
这妇女突击队一成立,可是圆了我干娘的“穆桂英”梦。她终于有了“舞台”,领着一班子疯娘儿们,干起活来男劳力都比不过。大集体正对了我干娘的脾性,她把集体当成了自己的家,她就是喜欢一大家人的感觉。
柳大成和公社干部一起,去县里参加“全面大跃进誓师大会”。大会贯彻了省委在登封召开的大跃进会议精神,提出了“赶登封,超登封,拼上一条命”。大会上还提出了“乘卫星,坐火箭”,开展比计划、比指标、比措施、比干劲、比增产、比贡献、比先进的“七比”活动。县里会议结束后,陈社长便在柳家集召开全公社现场会,落实县里的大跃进会议精神,学习贯彻“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会议上,他提出要在柳家集搞一块“卫星田”。
会议一结束,陈社长便领着干部参观了柳家集建设社会主义现场。当时,我干娘正领着一帮子年轻妇女在东北地里平整土地,打畦田。她手握铁耙子,操着大步,两步一停,用脚画个印,然后一个妇女麻利地插上高粱秆。插完一块地,又操持另一块地。她们一边插秆子,一边让两个妇女对着两头的高粱秆拉绳子。我干娘拄着铁耙子,站在地头应着秆子照着,向对面喊道:往东一拃,多了,回点,再回点。养汉精,恁笨啊。好。前进他娘,踩吧。于是,我亲娘就在绳子上踩印,其他的人都按着绳印打畦子。陈社长看到我干娘指挥着那些个年轻妇女干活,有板有眼的。再看看打出来的畦子,像巧妇纳的鞋底儿,又直捻又匀称。畦田打得跟豆腐块似的,有角有棱。他心想,这才是干社会主义的样子,这柳氏令还真有些司令的派头。
陈社长走到那块镜面一样平整的畦田里,就停下了。他说:这畦田打得真齐整啊!我干娘说:种地不打畦,抗旱干着急。老陈笑道:好啊,还一套一套的,革命干劲大啊!当场他就把这块地定为红卫公社的“卫星田”。他说要组织全公社的干部都来参观,还表扬我干娘像个大将军,要是战争年代啊,一准是个女英雄。把我干娘说得满脸红云,手拢头发,两眼看脚,“嘿嘿”地笑个不停。
我干娘听了表扬的话,兴奋得夜里睡不着。早上,还没有敲钟就招呼那帮子妇女上了工。可是,畦田都打完了,参观的还没有来。眼看就要耩麦了,还不见参观的人影儿。她就问倭瓜咋回事儿,倭瓜又问柳大成,柳大成笑道:你以为社长说一句话都得兑现,说不定他早就忘了,他那恁多事儿。
小麦播上后,出现了旱情。公社召开了大队支书会,汇报各大队的抗旱情况,号召广大社员抗旱保丰收。柳大成汇报了柳家集战天斗地的抗旱高潮,陈社长当场拍板:要召开现场会,发扬柳家集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掀起抗旱高潮,打响“向天要粮”的战役,“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有的大队水稻已经放了卫星,亩产达到了3.27万公斤,全省都惊动了。大跃进已经像洪水一样迅漫全国,各地都在放卫星。柳家集产量才报了2 500公斤,已经明显落后了。柳大成感到了压力,这次抗旱种麦,无论如何得争先进才行。于是,便有了他斗志昂扬的汇报。
柳大成密切关注时局,当他得到了确切消息,抗旱现场会确定要在柳家集召开时,激动得彻夜未眠,想着怎么才能出彩。
早上起来,倭瓜就去找我干娘,要她带领妇女突击队推水车,男劳力挖垄沟改水道。倭瓜扛了一捆子红旗交给我干娘,嘱咐她把红旗插到地里,参观的人来了,一定要把水车推得跑起来,显出建设社会主义的革命干劲。我干娘一听就兴奋了,说:干劲咱有,咋显出来啊?
俺知道咋显出来啊?反正柳支书说了,你得让参观的人都感觉到有革命干劲才行。
我干娘想,咱现在当家做主了,吃党的饭,跟党走,党叫咋干就咋干。党是谁啊?对于她来说,干部就是党,倭瓜是党,柳大成是党,陈社长是党,干集体的事儿的人都是党。让党觉得咱有干劲,也不是个难事儿。
开现场会那天,柳大成一早就去公社集中参观了。他临走时叮嘱柳圈儿、倭瓜在家里组织现场。大伙上一早就开饭了,吃完饭,我干娘就招呼那帮年轻媳妇上工。那帮年轻媳妇都是泼辣干将,刚走到东北地的机井旁,就看到柳圈儿弯着个腿,鸭子似的扛着铁锨摇摆着过来。
柳圈儿看到一群年轻女人,心里就犯贱了,他不怀好意地说:今儿你们都得扒光脊啊。
其中一个年轻媳妇说:扒你兄弟媳妇的光脊去。
我干娘一声不响,对着她们使了个眼色,几个媳妇上去就把柳圈儿摁倒,扯掉柳圈儿的束腰带,往他裤裆里填土坷垃。
柳圈儿不防,突然被撂倒后,抓住裤腰大声嗷号。那些女人不管柳圈儿如何挣扎,直到裤裆里塞得满满的才住了手。柳圈儿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说:你们这些骚媳妇子,得空俺一个一个地收拾。那帮媳妇看他嘴巴不干净,又拐回去继续收拾他。他笑着道:好,好,俺败了,败了。一帮子女人笑作一团。我干娘说:俺笑得裤子都尿湿了。柳圈儿得意地说:想那家伙想湿了吧。我干娘就招呼一个正奶孩子的妇女,往柳圈儿脸上挤奶水。一帮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倭瓜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快点吧,别乱了,参观团马上就来了。
柳圈儿小声骂着,麻利起来抖掉裤裆里的土坷垃,大声对她们说:今儿可是全公社的干部都来了,你们都要好好地干,都得扒光脊。
我干娘见柳圈儿一脸认真,她也就当真了,对着他说:扒就扒,党叫干啥就干啥。
她们开始推水车,可是几个妇女推着水车并不轻松,清澈的井水被水车链子带出来,汩汩地流进了水垄沟里,宽宽的水垄沟顿时变成了细细的小河,流向干渴的畦田里。远远地,参观的人像黑色的蚁队在蠕动,我干娘她们顿时兴奋起来。可是,她们的汗水也随着哗啦啦的井水流出来了。
参观团越来越近,我干娘她们实在不能推着水车跑起来,柳圈儿在远处喊:跑啊,跑起来啊。你们这些娘儿们,骚劲儿恁大,干活咋不中啊?
我干娘说:咱把水车链子卸下,就能跑起来了,参观的走了再挂上,咱得为柳家集争光。
水车去掉链子,自然很轻,妇女们就推着水车跑了起来。当然,没有水车链子,水是带不上来的。因为机井靠近里边,参观团的人都走在生产道上,他们只看到跑得飞快的女人,看不到水车是否出水。
柳圈儿看着走近的参观团,就对那些女人喊:扒光脊啊,扒啊。
那些女人实在是大汗淋漓,就脱掉了布衫。参观的人看到女人都光着膀子推水车,就打趣柳大成说:柳支书,你们这里人干劲真大啊。
望着渐渐远去的参观队伍,我干娘领着妇女们挥动着手里的布衫,对着参观的人们大声喊:参观的,别走哩,革命干劲还有哩。参观的,别走哩,革命干劲大着哩。
陈社长回头对柳大成说:那个带头的是柳氏令吧?
是啊,就是她,干家疯。
我一猜就是她,还真是个干家。
陈社长就在现场会上表扬了柳氏令。于是,“妇女光脊梁抗旱”的经验在好多大队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