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建安九年(公元204年)
……操乃临祀绍墓,哭之流涕;慰劳绍妻,还其家人宝物,赐杂缯絮,禀食之。
……又辟崔琰为别驾,操谓琰曰:“昨按户籍,可得三十万众,故为大州也。”琰对曰:“今九州幅裂,二袁兄弟亲寻干戈,冀方蒸庶,暴骨原野,未闻王师存问风俗,救其涂炭,而校计甲兵,唯此为先,斯岂鄙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操改容谢之。
许攸恃功骄嫚,尝于众坐呼操小字曰:“某甲,卿非我,不得冀州也!”操笑曰:“汝言是也。”然内不乐,后竟杀之。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曹操破袁绍于官渡;
次年再败袁绍于仓亭;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袁绍病死;九月,曹操始渡河进入河北。
建安九年(公元204年),曹操平冀州,次年平青州,再次年平并州,到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破乌桓,北方遂定。
曹操进入邺城以后,专门去拜谒了袁绍墓,看望了一下老朋友。曹操与袁绍是多年好友,洛阳时节,西园典兵,同气相求,趣同道合,皆有诛除阉宦之心,共负匡扶汉室之志。时过境迁,孰料朋友成为对手,对手又是知音,如今阴阳相隔,曹操也不禁悲从中来。当年和本初大哥的对话犹在耳边:
袁绍问曹操:“如果我们和董卓斗,斗不过这老东西,你说退路在哪儿呢?”
曹操:“大哥,您的意思是哪儿好哇?”
袁绍清清嗓子道:“我要去河北,这个地方好哇,黄河在南边,就成咱家的护城河了;燕山在北边,这是咱家的后院墙。嗯,再把北方的游牧民族团结起来,然后咱掉回脸来向南以争天下!你看这规划怎么样?”
本初大哥哥畅谈理想,兴致很高,曹操实在忍不住也说了:“我呢,就一条,抓人才带团队,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以正确的舆论引导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至于去哪儿,无所谓。”
曹操想着想着,眼泪哗哗的,本来想写一首《悼本初》,搜肠刮肚半天,没词儿,算了。
回到城里,曹操听到说冀州户籍簿上有三十万人,曹操高兴了:“冀州果然是大州啊。”那个时期,且不忙说“得人心者得天下”,而是“得人头者得天下”。
曹操的市侩嘴脸当时就激怒了一位大帅哥,他叫崔琰,是冀州名士,书读得好,剑舞得好,学问好长得也好。崔琰朗声对曹操说:“今天下分崩,神州破裂,袁氏兄弟胡乱折腾,冀州的惨况正如一位忧国忧民的诗人写的一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今天,曹公您带领文明之师威武之师来到这里,没有听到您问寒问暖,关心大战之后的灾民疾苦,也没有看到您下令救济灾民,却关心这里有多少人,能抽多少兵,能创造多少GDP,我们冀州人民对您的期盼可不是这些啊!”
曹操收起嬉皮笑脸,改成一本正经,起身向崔琰深作一揖,点头谢之。曹操自己也纳闷,当年我也是很有人文情怀的嘛,能写下“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样悲切的诗句,怎么今天会这么露怯呢?
曹操深知,要在冀州站住脚,巩固自己的地位,必须依靠崔琰这样在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士支持,同时,也需要这样讲原则讲正气的人以矫当时的颓废之风气,所以,不以崔琰的诤言为忤。曹操阅世阅人,一看就知道崔琰是那种方正牌的士大夫,只可以敬重不可以亲狎。
马基雅维里认为:“一个君主被人惧怕比起被人爱,更为安全些。”反过来,一个大臣被君主(或领导)敬畏比被宠爱更为危险些。
崔琰后来被赐死狱中。
很多人天天在揣摸上意,有的是为了博取上司的高兴,有的则是为了排除上司的不悦。上司想除掉的人,他会去罗织罪名;上司不好意思动手的,他会直接下手。崔琰死于前者,许攸死于后者。
许攸投奔曹操,指出了乌巢这个袁绍的死穴,曹操一击而遂成大功。许攸和曹操也可以说是“贫贱”之交,大家年轻的时候都在洛阳漂过,见过曹操光膀子吃盒饭。这家伙爱显摆,到了曹营,以老板的好朋友自居,这也罢了,更把打败袁绍夺取冀州的功劳全记在自己名下,一点也不客气。
“某甲,卿非我,不得冀州也!”——“某甲”就是“阿瞒”。写史书的人都不敢直书这个敏感词,许攸当着曹操的臣属兵仔们“阿瞒、阿瞒”叫个不停,这极易激起无产阶级革命义愤。史书里没有记载许攸是怎么被杀的,《三国演义》里是许禇听烦了“某甲、某甲”一刀砍翻了许攸,这个处理我觉得比较靠谱,接近真实。许攸取死有道,曹操量刑无度。
荀彧这样评论:“许攸贪而不治。”“贪”好理解,“不治”就是不听话,不受规章制度约束,许攸在袁绍那里,估计也是大大咧咧。这一方面是性格,另一方面也是对君臣礼数内心反感,加上自己又有见识又有能力,故而睥睨老板。魏晋以来,名士不羁,许攸或许是个先驱。
袁绍性格宽容,曹操则有时宽有时窄。宽容时宏阔无边,心眼小的时候,纤毛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