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建安四年(公元199年)
袁绍既克公孙瓒,心益骄,贡御稀简。主簿耿包密白绍,宜应天人,称尊号。绍以包白事示军府。僚属皆言包妖妄,宜诛。绍不得已,杀包以自解。绍简精兵十万、骑万匹,欲以攻许。
公元199年,小组赛决胜名单逐步出炉。
这年春天,袁绍灭了公孙瓒。公孙瓒躲在当时最高的建筑物里,等待着天下太平,结果等来的是袁绍的一把大火。
袁绍平定公孙瓒,辽东的公孙度无心南下,乌桓单于蹋顿也接受封赐,袁绍这时解除了后顾之忧,把脸掉过来,对付曹操的工作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刘虞的老部下渔阳太守鲜于甫越过袁绍和曹操勾兑,表示愿意“以奉王命”。曹操很大方,下诏让他督幽州六郡。曹操把袁绍控制的地盘送给鲜于甫,等于一纸诏书给袁绍的大后方埋了个钉子,这种卖期权的手法当时很流行,忽悠盟友,扰乱敌人,反正成本也不高。不过,这枚钉子似乎并没有产生过什么作用。
公孙瓒被淘汰不久,他的盟友,仲家皇帝袁术也驾崩了。袁术也是卖期权的好手,他经常指着一座城池对将领们说,谁打下来,谁就做那里的太守。结果,做太守的都是他身边亲近听话的人而不是这些攻城略地的将军。袁术被曹操打得走投无路,他去投靠部下,都被拒之门外,没办法,只好投奔侄儿袁谭(青州刺史或青州牧),半路上遭到刘备截杀,最后逃回寿春。
袁术临死,把皇帝大位禅让给了哥哥袁绍,玩了一个历史罕见的弟终兄及,他怕哥哥怀疑这个皇位是山寨版的,专门写信说明“禄去汉室久矣!袁氏受命当王,符瑞炳然”。然后勉励说:“今君拥有四州,人户百万,谨归大命,君其兴之!”
不过,传国玉玺却忘记捎给哥哥了。
在袁绍这边,对这个国号为“仲家”的皇帝岗位感到莫名其妙,袁绍心里骂道:你可以污辱我的出身,但不可以污辱我的智商,什么乱七八糟的。
袁绍对这位嫡出的兄弟一样看不起,“高贵者(嫡出)最愚蠢,卑贱者(庶出)最聪明”,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他应该是非常赞同的。
袁绍的政治理想是渐进的。最初,他也许只是想在袁氏子侄中做到最出息,能代表袁家光大门楣,由自己亲自打破袁家“四世三公”的吉尼斯纪录,而绝不能输给其他兄弟特别是嫡出的袁术,他要证明庶出也能成大事。所以那个时候,袁绍诚心诚意地巴结何进,结交名士。董卓进京本是他的主意,但这头疯牛进京后,根本不听自己的招呼,甚至要另立皇帝,这让袁绍有很强的挫败感,他和董卓的情绪严重对立,对董卓后来的示好视而不见,个人心理上的刺激,加上左右的拥戴怂恿,他决定放弃和董卓合作,“五世四公”的理想也就暂放在一边。
十八路诸侯结盟讨伐董卓,袁绍被推为盟主,这让他心理上满足了一下,但是,随即他也能发现,这个联盟是成就不了大事的,这位公子哥对剽悍的凉州军团内心是有点憷的。他决定另出机杼。
他想出了一个政治解决而不是军事解决的方案:提议韩馥附议拥戴幽州牧宗室刘虞做皇帝,由东皇帝压倒和代替董卓所立的西皇帝。作为世宦子弟,他深知拥戴之功功莫大焉,自己的权势、家族的辉煌,都可以在这样的政治操作中完成,而不必辛辛苦苦地劳师远征。
袁绍的这一阶段的理想也破灭了,首先刘虞不干,其次曹操、袁术反对。曹操反对,袁绍没太放在心上,小娃娃家,懂个屁,回头可以压着他同意,关键是袁术不同意,反而义正词严地教训了自己一顿。
王允吕布诛杀董卓,王允想独揽长安的权柄,不愿意和关东英雄包括袁绍分享权力,也没有请袁绍回来同主大局,袁绍很酸楚,对献帝的恶感再增加一级。
长安动乱,汉帝国“解钮”,袁绍对献帝的态度是任其自生自灭,这时他也看清楚了,在政治上再唱高调不如低调地控制地盘,而客观上生存的压力也迫使他不得不参与到具体的你争我夺之中,和韩馥斗,和公孙瓒斗,同时还要提防兄弟袁术插一腿,对吕布这个动乱因素也不能不防,而刘虞、曹操也不能全部放心……
曹操迎奉天子,对袁绍的心理震动应该很大。这个汉天子,自己迎奉不甘心,别人供着又闹心,而这时北方的公孙瓒还没有彻底剿灭,背后的这个矮人的存在,给袁绍一种心理压力,我先搞定后方再说……他从心理上不愿意触碰献帝在许都这个难题。
曹操迎奉天子,对袁绍来说,从模糊的同志变成清晰的敌人,这个局面袁绍可能没有设想过。办掉公孙瓒以后,这个课题不能回避了,袁绍面临选择:
首先,必须明确名分,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举什么旗的问题。曹操举的是汉献帝这面旗,袁绍的第一轮选择是,要么树袁氏的旗,兄弟袁术的旗很臭,那是绝对不能用的;要么抢曹操的旗,这面旗经曹操宣传推广出后,已经很有号召力了。
袁绍知道,代汉而立,自己的政治理想是高于天了,但是风险也比以前更大了。首先要看内部的意见,刘秀当年在河北,劝进的兄弟一个接一个,袁绍在河北,他的兄弟对这段本朝典故好像都不甚了了,好不容易也有一位姓耿(当年是耿弇先劝刘秀称帝)的主簿(惜乎不是大将)劝袁绍更上一层楼。袁绍对这事不托底,于是把这位叫耿包的建议假装不小心透露给大家,结果让袁绍很失望——“僚属皆言包妖妄,宜诛!”
自己的旗帜举不起来,那就只有借曹操手里的旗,是巧取还是豪夺?袁绍阵营内部争论个不休。
袁绍阵营有洛阳故人(如淳于琼等),有河北新雨(韩馥的班底),但是,袁绍并没有把自己的力量整合起来,没有形成自己的核心团队,也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曹操有自己的核心班子,所以可以玩模糊战略,走一步说一步,始终有最大公约数,大家都愿意跟着他往前走;袁绍没有核心班子,谋士各执一词,连儿子们都各怀心思,所以他不能玩模糊战略。这个时候,他应该明确自己的战略目标,用以动员和整合内部力量,哪怕公开称帝都可以。
他借耿包的脑袋去搞民意调查,这本身就露出自己心里没有底气,做老板的没有底气,态度模棱两可,下面怎么可能统一思想、统一认识呢?郭嘉的曹袁“十胜十败”论第二条:“绍以逆动,公奉顺以率天下,此义胜也。”其实高抬了袁绍,袁绍没有“逆动”,逆动也需要思想,袁绍没有思想,处于游魂状态。争地盘,可以没有思想,但是要打曹操,必须得有思想,因为曹操敬奉着汉天子,这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袁绍必须表态。
陈琳《为袁绍讨曹操檄》,可以看做袁绍的政治宣言,但是这篇读来铿锵的著名檄文,主旨是谩骂,骂曹操是“赘阉遗丑”,骂曹操的部下是盗墓贼(“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通篇只有三次提到“汉”字。第一次是说曹操“孤弱汉室”,第二次是说袁绍起兵是“奉汉威灵”,第三次是描述当前形势“方今汉室陵迟”,至于献帝,只字不提。而自己的政治目标,只是笼统地说要“并匡社稷”,而檄文一头一尾反复强调的主题是“非常之人”“非常之功”。
这时候,做婊子也要名正言顺,要打醒目的广告,通篇“非常之功”,遮遮掩掩,既不能让友军感到大义在焉,也不能让死党觉得有功名在焉,这篇檄文大洒狗血,有破无立,缺乏中心思想。从小语文老师就教育我们,没有中心思想不是好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