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
卓之死也,左中郎将高阳侯蔡邕在王允坐,闻之惊叹。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亡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疾,而怀其私遇,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邕谢曰:“身虽不忠,古今大义,耳所厌闻,口所常玩,岂当背国而向卓也!愿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
董卓死后,蔡邕为之惊叹,惊叹没关系,关键是他在王允面前惊叹。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正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时,蔡邕为董卓悲戚,以“文革”的逻辑,这是公开宣称自己是董卓的死党,反革命气焰何其嚣张也!
其实,在后汉,冒着忤逆皇帝和朝廷的风险为师友举哀发丧,是一种风尚,对朋友义和对君主忠,都是国家认可并倡导的价值观。忠义双全,在当时被认为是完美的人格。
王允对蔡邕的态度,可以作多层次的解读,怎么对待失足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持久的话题。对蔡邕而言,知识分子在乱世、在暴政下如何自处,也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在黑暗时代,知识分子能不能接受暴君暴政的礼遇,能不能与之合作,合作到什么程度,这也是一个话题。
首先,王允在除掉董卓后,并没有对董卓余党展开清洗,或者说没有进行有预谋有系统的清洗,反而在这个问题上举止失当,犯下历史性错误。所以,对蔡邕的处理,王允不是有预谋的,是随机的。蔡邕在董卓死后,和其他在长安与董卓合作过的官员一样,赶紧表态,对董卓口诛笔伐,把自己尽量择清楚,王允也未必会想起来专门找老蔡的麻烦。
也就是说,和董卓合作不是问题,包括王允本人也和董卓合作过,他清楚这种彻底的清查是很难做到的。谁是董卓的真正死党?谁是受蒙蔽误上贼船的?谁又是在复杂的局势下和董卓虚与委蛇进行特殊斗争的?这种政策性极强的高难度活计,以王允当时所拥有的能力和资源,恐怕是做不到的。
历史上只有我党能办到这种需要大量组织资源的工程。再早的就不说了,仅就“文革”而言,大运动中套着若干小运动,每次运动都要揭发批判,都要揪出“一小撮”。今天是“走资派”,明天是“五一六分子”;这一次是林彪死党,下一次又是“四人帮”余孽,一直到邓小平清查完“三种人”,这种活才算练完。
蔡邕的错误不在于接受董卓的礼遇和器重,不在于曾和董卓合作,而在于董卓既倒之后,还公开对他表示同情,这是严重违反政治要正确的。在政治斗争中,特别在甄别清查中,态度确实是决定一切,所以中国才有根深蒂固传承久远至今盛行的表态文化,主动坦白以求宽大、誓死抵赖决不忏悔都是这种文化体系里面的亚文化现象。
蔡邕是什么人?是什么类型的知识分子?蔡邕是“旷世逸才”,是为准备撰写正史、也就是皇帝家为立家谱而准备的人才,这类士大夫如果不懂“政治正确”肯定是不可能的,他自己都说“古今大义,耳所厌闻,口所常玩”。他对这个太明白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在王允面前(在《三国演义》里,他是在朝廷百官面前)公开对董卓的态度?
蔡邕要表达什么?锐圆试着猜猜——
一、表达对董卓的忠。在后汉、三国时代,除了对皇帝忠,对自己所事主公的忠,那也是很普遍的。试问,关羽是忠于刘备多还是忠于献帝多?蔡邕也许在政治理想上和董卓有契合,他也许认为只有董太师可以救中国,今天董太师抱负未展身先死,老蔡不屑于和王允之流合作,愿意追随太师于地下,也未可知。蔡邕曾向董卓建议:“孝和以下庙号称宗者,皆宜省去,以遵先典。”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认为,蔡邕这样做,就是为了不让灵帝称“宗”,蔡邕的“无君之心”和董卓那是一模一样的。
二、表达对董卓的义。韦小宝对康熙皇帝有忠,对师傅天地会有义,忠义不能两全,这也是常事。蔡邕既受董卓礼遇和器重,把董卓视为知己,也在情理之中。文人一旦“士为知己者死”这根筋拧起来,经常是不管不顾,政治正确这个大原则也就顾不上了。
三、表达对世风的不满。董卓在时,人人趋炎附势,董卓倒了,个个一脸无辜,人人同仇敌忾。蔡邕当初也不愿意和董卓合作,董卓说了狠话:“老子可以灭人九族。”老蔡这才硬着头皮来的,何况当时董卓又没有说过“我为文王”的话,他辅佐的也是姓刘的皇上,既然大家都在“董卓时代”干过,何必要那么急着表态站队?所以蔡邕又有一根筋拧起来了,这根筋就是文人常有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那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