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灵皇帝熹平元年(公元172年)
有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诏司隶校尉刘猛逐捕,十日一会。猛以诽书言直,不肯急捕。月余,主名不立;猛坐左转谏议大夫,以御史中丞段颎代之。颎乃四出逐捕,及太学游生系者千余人。节等又使颎以它事奏猛,论输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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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魏郡李暠(hào)为司隶校尉,以旧怨杀扶风苏谦;谦子不韦瘗(yì)而不葬,变姓名,结客报仇。暠迁大司农,不韦匿于廥(kuài)中,凿地旁达暠之寝室,杀其妾并小儿。暠大惧,以板藉地,一夕九徙。又掘暠父冢,断取其头,标之于市。暠求捕不获,愤恚(huì),呕血死。不韦遇赦还家,乃葬父行丧。张奂素睦于苏氏,而段颎与暠善,颎辟不韦为司隶从事,不韦惧,称病不诣。颎怒,使从事张贤就家杀之,先以鸩与贤父曰:“若贤不得不韦,便可饮此!”贤遂收不韦,并其一门六十余人,尽诛之。
何谓政治黑暗?灵帝时代的几件事揭示得很典型,朝廷和官场上行为处事,一如江湖,也就是黑社会。
当时有人发匿名帖,说最红的两位太监曹节和王甫害死了窦太后,灵帝刘宏下诏让司隶校尉刘猛追查,刘猛拖延,于是找来了军头段颎(jiǒng)代之。皇甫规、张奂和段颎都是当时抗羌的名将,他们在边疆都有战功,都是合格的军人,但是在政治上,表现各异:皇甫规因为没有列入党人名单,自以为耻,要求入狱接受迫害;张奂稀里糊涂参加了镇压窦武、陈蕃发动的清除宦官的行动,事后一直懊悔;而这位段颎则从军人改行做警察,被人指使干脏活。
段颎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以军人打仗的风格,抓捕了上千人。以名将抓捕太学生,对士林和军队都是摧残。这种安排颇有些江湖上让清白人脏手的意味。
最有江湖武侠小说味道的是苏不韦为父报仇一事。苏不韦的父亲苏谦被司隶校尉李暠挟私杀害,苏不韦决心为父报仇,于是把老爹的尸体瘗(yì)而不葬,“瘗”大概是浅埋,不算正式下葬。小苏改名换姓,在李暠家周围潜伏下来,潜伏下来是准备刺杀仇人吗?非也,苏不韦小哥极具想象力的行为是开展地道战,从旁边挖地道直至李家,可惜情报有误,第一波挖到了李暠小妾和小儿子的卧室,于是杀了他们。这种事,不仅李暠哥哥自己闻所未闻,就是当时代的人也是前所未闻。李暠吓坏了,他用木板铺满了地面,以便能发现挖地道的干活,这和后来《地道战》中日本龟田同志在碉堡的地下埋水缸的意思是一样的。苏不韦究竟不能坚持长期的地道战,于是不挖有警惕的活人,把李暠的父亲从墓里挖出来,把人头悬之闹市(得有杨过一般的功夫和胆略)。在朝廷做大官的李暠经不起这般羞辱,也担不起这样的惊吓,竟然一命呜呼了。
后来苏不韦遇到朝廷大赦,回家为老爹举行隆重的葬礼。同样做过度辽将军的张奂和段颎,一个包庇苏家,一个替李家抱不平,后来,段将军派部下张贤到苏不韦家里直接取他的项上人头。朝廷派命官杀人,可能不合法律程序,段颎担心张贤不愿意,于是端一杯鸩酒放在张贤老爹的面前,你儿子如果不去,那不好意思,拜托张大叔饮了此杯毒酒!张贤一看领导按黑社会的规矩办事,也没得法子,到苏家把一门六十多口人都打发到阴曹地府了。
吴思在《血酬》中提到,黑社会或者土匪有时可能会“进化”成政府,他们在实践中发现,抢劫掠夺不如收取保护费,收取了保护费,就应该“保护”缴费的人民群众,这是一方面;在处理内部矛盾时,也会从私斗进化成请老大开香堂公处。其实,这个过程还可以倒过来,在社会进化的过程中,还有退化和倒卷,就像影碟倒放一样——政府也会退化成黑社会,从收税变成抢劫,从司法裁决退回私下直接砍杀。
政治黑暗,就是没有王法,黑到黑社会状态,在很多细节上体现出黑社会的行为特征。苏不韦一案就是完全的黑吃黑,官员尤其是军人按黑道规则行事,国家的法纪荡然无存,皇帝的权威和控制力也都受到了挑战。从段颎随意杀人到董卓随意杀官换皇帝,这是一个微渐的过程,防微杜渐,政府的退化进程一旦启动,如果不加防范和制止,很容易发展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