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
魏王操表孙权为票骑将军,假节,领荆州牧,封南昌侯。权遣校尉梁寓入贡,又遣朱光等归,上书称臣于操,称说天命。操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侍中陈群等皆曰:“汉祚已终,非适今日。殿下功德巍巍,群生注望,故孙权在远称臣。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殿下宜正大位,复何疑哉!”操曰:“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孙权上书给曹操,“称说天命”,表态愿意称臣,也就是忽悠曹操说:皇帝轮流做,于今到曹家。
孙权上书可以判定是百分之百的火力侦察,一是逼曹操表态,二来也是想让曹操出头,把大汉这个百年老店拆了。孙权在内部核心层,从不掩饰经略“帝王之业”的野心,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反正自己年轻,让曹操先打破旧世界,自己回头再和曹操争夺“天命”,这是黄雀在后的策略。
曹操人老成精,焉能不识紫髯小儿的伎俩:“这个小兔崽子是要把我架在炭火上烧烤呢!”
曹操表完态,把孙权的信交给内部高层传阅,这叫物尽其用,用孙权的侦察信对内部顺带也来一次火力侦察。
侍中陈群代表大家表态了:“汉祚已终,这是可以肯定的了。孙权上书称臣,不管他是真心或是假意,这说明,魏王殿下您可以再进一步,这一点,连我们的敌人都不怀疑了。”
曹操、刘备、孙权都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而且大家都这么做了,但是,拥有暴力专政力量仅是有了必要条件,曹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欠什么东风?——天命。
天命是什么东西?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政权的正当性和合法性。正当性就是政权要合乎法统,具有道德正义;合法性指的是政权的产生合乎法定程序,具备程序正义。法统是基于宗教、圣哲思想、法律等建立起来的政权的根据和传统。现代国家不管基于什么精神,不论是什么宗教,不论是什么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或三民主义),归根结底,政权的正当性都是“为了人民”,政权的合法性都是“人民选择”,背离了这个宗旨,政权是不可能长期稳定的。
在中国古代,把这个问题表述为“天命”。君权神授,授予有德,具体到曹操,他面临以下的问题:
一、汉帝国国祚绵长,长达四百余年,时间越长,正统地位越稳固,破除起来越难;
二、中间有王莽妄称天命,结果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三、刘秀上台以后,为了防止王莽一类的野心家妄称天命,进行了大量的思想文化建设,强化了忠于一家一姓的观念,忠是硬道理深入人心;
四、被正面认可的榜样,武王诛除的是暴虐的商纣王,刘邦诛除的是暴秦,而自己控制的汉献帝并无恶行;
五、还有孙权、刘备两个黄雀在后边。
对曹操来说,没有刘备和孙权的存在,大可以直接做周武王登基做皇帝了。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俩家伙早就想做皇帝了,他们就等着自己先推翻四百年的刘姓王朝,这个活儿风险比较大,然后他们打着“恢复汉室”的旗号,再琢磨推翻我曹姓王朝,这样他们不仅没有风险,而且还有了借口和理由。清军入关,也是有高人点拨,坚称自己是帮助明帝国清理叛乱,他们是从李闯王手中而不是朱明手中夺取天下。取代曹魏易,取代刘汉难,刘备、孙权都明白这个道理。
曹操临终遗言:“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事殷商,我曹操占了不止三分之二,也会学习文王好榜样,仍事刘汉。至于我儿子,不好意思,他没吃几天汉家的禄米,不存在背叛前朝的问题。
曹操甘为儿子的人梯,继续保持汉臣的身份,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别人的攻击,毕竟二十多年来,一直对外宣传自己是忠于汉室的,己亥《明志令》的墨迹还没有干掉。这和今天的贪官把财产转移到儿子名下一样,虽然是掩耳盗铃,毕竟聊胜于无。
对于曹操的这番做作,司马光写了一篇较长的“臣光曰”,司马光着眼处是“教化”,也就是思想政治工作和文明道德教育。他认为,后汉前几位皇帝这方面抓得紧,有成效,所以即使有桓、灵这样糟糕的后代,即使曹操这么强势,“乃至没身不敢废汉而自立”,这就是教化的力量啊。
越明年,正月,曹操死亡,儿子曹丕于十月称帝。
曹丕取代汉献帝,采取了“禅让”的方式,“禅让”是儒家盛赞不已的上古先王尧舜传位的方式,曹丕来了一次“伟大复兴”。在后来的皇帝专制时代,正统的儒家对这次“禅让”多不予承认,认为名为“禅让”,实为篡夺。其实这俩是同义词,不要说“禅让”是主动的,乐意的,古今中外,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权力,说绝点一个都没有,所有的放弃都是迫不得已,这是一个关乎利益和实力、关乎法律和政治伦理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在私德范畴讨论的问题。
曹丕依据一定程序完成了政权交接,尽管这个程序是临时颁布的,但是不管怎么说,第一,禅让有法理依据,第二,禅让是一种和平方式,单就政权交接而言,曹魏政权的建立合法有效。
曹魏帝国的正当性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刘备称帝后,司马光也写了一篇很长的《臣光曰》,讨论“正闰”的问题,也就是历代王朝正当性和合法性的问题。司马光有一个论断,具有现实意义:“窃以为敬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也就是“不统一不正统”。锐圆以为,即使在皇帝专制时代,也应该从“为了人民”和“人民选择”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即使做不到“为了人民”,也应该做到息弭战祸,与民安定,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即使做不到“人民选择”,也应该大体反映人心向背。
刘邦、刘秀创立复兴的大一统帝国灭亡了,魏晋南北朝开始,中国进入了一个长期分裂的、动荡的时代,也进入了一个让人惶惑的时代。刘邦史称“得国最正”,刘秀中兴恢复,所以国祚绵长,统治者“得国”正不正,是不是真正天命在我,这和人民能不能得到和平休养是有很大关系的。
也许从曹魏开始,用网络语言讲,“歪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