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箱子冰糕，吃着融化着，融化着吃着。到后来，冰糕失去了对竹签的黏着力，就是说，再不赶快吃的话，可能会全部融化在冰糕箱里。妈的，冰糕箱不保温，便宜没好货！得赶紧吃，他加快了速度。一根冰糕，从左边填进嘴里，光溜溜的竹签，就从右边揪出来。一点都不浪费，效率真不低。一根竹签，捏在手里稍停片刻，再抬手投掷到眼前的河里。他看到，黄油油的冰糕棍儿，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落在浑浊的河水里。在和水面接触的一刹那，溅起一道眨眼即逝的涟漪。
他坐在空空的冰糕箱子上，看到的是人来人往和华衣饱肚子，但他并未感到心灵的疼痛和耻辱。他伸出黏糊糊的指头，再数一遍那几张毛票。蓦地想起他破房子后边的鱼塘，沥沥细雨中，他把一把麸子撒进鱼塘里，即刻，一群刀片似的小鱼儿，乌云一般翻腾上来。这个他曾寄予无限希望的鱼塘，虽然因合伙人坑他，他不得不退出，但一种强烈的收获情结，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他有个隐隐约约的发财梦，想做点儿好生意赚点儿钱。伴着这个发财梦，也想找个女人做做伴儿。反正这次从农村出来，咋着也不能再回去了。他说不准，自己当初从农村游荡到省城来，是对还是错。人穷命苦啊，洗个碗盘洗出一场大火，卖个冰糕，冰糕都化成了水。明天买二斤盐，看它能不能生出蛆来！
天黑了，城里万家灯火，人们的生活缤纷多彩。而他只能用一双绝望的眼睛，望着光波粼粼的河水发呆。深夜，他抱起冰糕箱，站在河边，对着缓缓远去的河水，把冰水竹签，一股脑儿倾倒进河里。
几天的折腾受累，把张河川弄得马瘦毛长，跟要饭花子没啥两样。他在省城唯一的希望，唯有的温暖，还是本村的大狗。他半夜又摸到大狗的住处，见了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磕了几个响头，说：“大狗，你再借我二百，我发财了还你一千。你啥时到我那儿，随便喝！”大狗苦笑着说：“你说的是凉水吧？河川，你到这时候了，还不忘耍你的精能？”张河川哭着笑了，说没成色话如喝凉水，随便就说了：“大狗，谁说谎是鳖孙。”大狗哭笑不得，说：“河川，你涮不起羊肉，就涮人吧，我吃你涮。”大狗心想，既然招惹了这个人，就不能得罪死他。他可是知道张河川，他真要耍赖，往你床上一躺，你有日天的本事，也拿他没办法。给他，认倒霉了，比上次还增加了一百块。大狗一咬牙，给了张河川二百块钱。但第二天，他从汽车站蒸发了。直到上次张河川发了财招摇还乡，两个人才又一次见面。
张河川揣着别人的二百块血汗钱，租用路边一个老人的微型小三轮，贩卖水果。天无绝人之路，张河川小子也不傻。他把瘸腿当好腿用，人行便道，影剧院门口，公交站牌下，反正，别的商贩不准涉足的地方，他都大大方方地卖他的水果。通行许可证，就是他的那条瘸腿。城管来了，交警来了，他往地上一躺，裤子往上一捋，那条又细又弯的小腿儿，在空中荡来晃去。一层干皮，包着一根棍棒似的腿骨头。城管交警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把他拉起来，给他一个手势：卖吧卖吧！
那些年谁能挣钱？吃苦不要命，啥钱都能挣，全民做生意，瘸子也逞能。小子卖水果，竟然脱贫了。随便身上一摸，哪个兜里都有钱。吃饱了，肚子一撑，他给自己放天假，到处跑着消食儿找事儿。他胡转八转，来到正在大规模招商的四海商场，并有幸见到了他人生中的贵人周慧莎。她向他所推出的，不仅仅是摊位柜台。她蹙起眉毛，看着他的残腿，品味着他的回话，不知不觉中，把同情怜悯也给了他。她以最优惠的价格，租给他一套位置不错的摊位。自此，他的生活质量，才真正发生了质的变化。
在周慧莎的心目中，张河川这人，虽然形象不敢恭维，说话也够腻歪人的。但是，这人心底儿不错，知道记恩报恩。比商场里那些小能豆、小滑头、大呲大喷、牛皮大王好多了。她想，如果一个人见你就想倾诉、想唠叨，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非常信任你的，思想上感情上很眷恋你。张河川只不过文化素养太低，表述能力太差，说个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半天砍不到点儿上……
周慧莎忍了又忍，不想听他没完没了地东拉西扯。所以，她趁他说话打嗝的当口，话锋一转地问：“哎！张老板，你这桩买卖推进这么快，童小环怎么样了？你们该分就分，但该合作的时候，还得好好合作一把呀！你们这两个人真是少见，谈恋爱不忘各自为政，做生意又你是你我是我，这么另类呀张老板！不过，你们得说话算数，你和童小环可是都给我表过态了，等你们的大单子都落实了，货款都到账了，就得结婚。可别继续制造新闻了，知道的人，说你们俩瞎折腾；不知道的呢，说不定还说我周慧莎对商户关心不够。不知道吧张老板？你们俩人的新闻，都传到其他商场了。说重一点，怎么说呢？”
周慧莎犹豫了一下没说下去，张河川就催：“周总，你说呀，人家都怎么说？周总，不管多难听的，只要是你说的，骂我也没啥。”周慧莎先仰面微笑，然后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她的小嘴儿，说：“别介意张老板，我也说几句笑话：一个天真烂漫的村姑，找了一个瘸腿乌龟。”说完，她忍不住哈哈笑起来，连一旁的几个商户都笑弯了腰。末了，张河川挠挠头说：“听周总的，乌龟王八当不长了，我们尽快结婚，尽快。”
这时，不断有四海商场的商户，从广场上朝周慧莎和汤晴走来。她赶忙对张河川和汤晴说：“今天就说这些吧，广场上聚的人太多了，还影响大家的生意呢！”分手时不忘交代汤晴，“你留意一下，拿到大单的人，都谁落实得不太顺利，及时给我说一声。”
生意场上有句话，叫有同行没同利。同在四海商场经商，同样是周慧莎切给的“蛋糕”，几乎所有的商户都吃得津津有味，赚得盆满钵满。唯有赵锡成没吃好，吃蛋糕吃出鱼刺，卡着他的喉咙，卡到那儿了。
他接到二百万元的采购大单之后，和其他商户一样，在去见甲方的老总之前，对自己的穿戴打扮，也刻意武装了一番。有利才起五更，这一天，他半夜就睡不着觉了。起床，对着镜子照，对选中的衣服鞋袜，穿了脱，脱了穿，比当年结婚做新郎还当回事儿。他迎着晨曦，站在楼下等出租车，脚下放了一堆东西。猛一看，也是西装革履一样不少。一张黑青大脸，刮得鸭蛋般光亮。扛着蛤蟆肚子，架着银架眼镜，腋下夹着公文包。一头后梳的长发打了摩丝，上唇蓄了两撮八字小胡子，一副商务绅士的派头。不过，“土八路”的气息，是骨子里透出来的。做工考究的西装，难掩他的一身庸俗和土腥气。特别是他一张嘴说话，句句都带着他老家地里的萝卜味。有些方言土语，如果没有他老婆跟着当翻译，你永远听不懂他说的是哪国日本话。即便和他相处两三年的商户，也常常弄不明白他自留地里的“土特产”。这还只是语言方面的局限，另外，他开生茬去接触生人的方式方法，也和别人不一样。就说这次他拿大单找甲方，一亮相就很别致。他的对口单位，是省建五公司所属的瑞昌房产开发公司。
他下出租车，进人家总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右肩挎个帆布大背袋，看样子挺沉的。他左手里，还提个绿色工具袋之类的东西。装的啥？别人不知道。但其中道理，他自己知道。漂亮的水牛有自己的标准，不在乎人家说腿粗肚大。大象头上长鹿角，四不像。
他出门的时候，老婆就说他：“你找人家谈业务，带着这东西像啥呀？人家知道了，是玩意儿。不知道了，还只当是送礼呢！丢人现眼，可别好事办砸。”赵锡成鄙视地回敬说：“你懂个屁！我早就打听过了，他们总经理老齐，也当过兵，可喜欢上山打猎了。要想把事儿办好，你得往他的痒处挠。我也不是吹咧，按我的弄法，他老齐不但把事儿给我办廓利（方言：利索），还得拉住请我客。”老婆揶揄他说：“看你能的吧！”他说：“能？不傻！别看他这老总那老总，有几个不服气我的？她周慧莎够能了吧！她一点都不敢轻看我吧？”
现在，赵锡成已经进了省建五公司所属的瑞昌房产开发公司老总的办公室。他一边扬起手，和总经理老齐打招呼，一面把采购大单往他老板台上一撂，并顺手将帆布大背袋靠老板台竖到那儿，然后哈哈笑着，自己找座坐了下来。齐总看罢单子还没说话，赵锡成就拉开了那个大挎包，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个大沙盘，满脸堆笑地说：“齐总，这是我托人赶制的一个沙土盘，这就是那片山的地形。进了伏牛山，再往里走，就是原始森林。这一带有松鼠、野兔、山鸡，还有野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