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莎不由得悲怆地想，张河川这家伙真成问题。麻烦一个接着一个，擦不完的屁股。前几天，周慧莎曾站在他的摊位前，跟他半开玩笑说：“张老板，你口口声声感谢我的话，今后不要再说了，我只怕你弄出个真实版的故事来。”张河川龇牙笑笑，问：“啥故事周总？”周慧莎说：“东郭先生和狼！”他悟性不低，马上做出反应。说：“我听说过这故事，周总。郭先生喂狼没有喂饱它，狼咬了老头儿一口。也不能全怨狼，郭老头你要喂，就叫人家吃饱；要么你就别喂，吃半饱受不了。”
周慧莎哭笑不得，说：“张河川，你在农村庙会上卖过假药吧？”张河川挠挠头，说：“周总，你猜得差不多，我跟人家卖过刀。”周慧莎问：“骗过多少人？”张河川说：“周总，您说这话听着多不得劲。我就长这张嘴，如果不会溜几句，啥也卖不出去。”周慧莎鼓励说：“溜几句，我听听。”张河川张嘴道：“割脚刀，剜菜刀，砍砍削削少不了。合作社里不经销，我这大小随便挑。”见周慧莎笑了，张河川接着又添了两句，“骗罢老张骗老赵，骗得老李嗷嗷叫。周总，笑话，啥事儿您不能跟我计较。我是哈巴狗撵兔子，要跑儿没跑儿，要影儿没影儿。我只能在您这儿混，换个地方得饿死。”
每想到这件事，周慧莎觉得好笑，但此刻她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她看完四层商场，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赶回办公室，马上把办公室的人喊过来，紧急布置一项任务，到丰林商场前边的富源宾馆，租一间客房。周慧莎要亲自到那里，凭窗眺望兰瑾瑾的作秀，看看四海商场的商户去了多少。
中午，周慧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富源宾馆。从三楼的一套客房，俯视丰林商场，最多也不过百十米远。她撩开窗幔一角，丰林商场前的活动尽收眼底。
一个大型商场的老总，躲在刻意设置的背静处，窥探竞争对手的招商秀，似有特务和猥琐之嫌。不过，周慧莎却不这么想。在她看来，是她兰瑾瑾做得太过，是她乘人之危想釜底抽薪。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必非要踩着四海爬高？对不起了，兰瑾瑾，我周慧莎今天免费看戏来了。
周慧莎看到，丰林商场的正面，刚刚重新装修过。金黄色的玻璃幕墙，包含着华美富丽的寓意，也昭示着丰林志存高远的追求。雄伟宽敞的商场大门两边，耸立着八根哥特风格的圆柱子，全是意大利米黄大理石贴面。大门外的雨篷下，是舞台似的一椭圆形的平台。花岗岩砌的十八阶高的踏步，使进出丰林商场的顾客，会顿时产生一种豪廊贵宾大驾光临之感。
丰林商场欢迎新商户入驻的隆重仪式，主席台就设在雨篷下的平台上。一溜美观考究的贵宾桌后面，摆着带软垫的红木椅。平台上和对面的小广场四周，尽是鲜花。大型音响设备在播放音乐，超高分贝的声响震耳欲聋。往上看，由八根巨型圆柱托起的楼顶上，是四个巨型鎏金大字“丰林商场”。强烈的视觉听觉冲击力，给人的印象好比过大年似的。周慧莎唏嘘感慨，不为别的，半天的准备时间，兰瑾瑾竟能创造出如此的规模，足以证明兰瑾瑾也决非等闲之辈。
兰瑾瑾出场了，她身着一身黑色西装，栗色卷曲长发波浪般泻到肩上。迈着近似模特的猫步，来到贵宾桌前，向与会人员亲切打招呼。她右臂高高抬起，松散的五指轻灵地晃动着。平台两边的锣鼓队开始敲打，衣帽整齐的丰林商场员工和前来参加活动的众多商户，齐刷刷举起双手，丰林商场前欢声雷动。
周慧莎看到，兰瑾瑾在主席台中央偏右的位置坐下，不知对一工作人员耳语了什么，只见四五个贵宾牌被收起来。周慧莎恍然大悟，这些人肯定来不了了。看不清是谁的名字，但绝对是兰瑾瑾心目中的贵客。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在宣读来宾的名单里，果然没有常务副省长宾相符、公安厅副厅长兼政治部主任曲胜昔、女副市长季淑雅、副市长兼市局局长李佑，甚至也不见火车站地区的警察头子邢凯。隔三差四坐在兰瑾瑾两边的，周慧莎都不认识。她想，这些人，不是官场上的无名鼠辈，便是南方几个商会的头头了。
周慧莎想，邀请的贵宾没有来，该捧场不捧场，这首先对主办方是一个心理打击。一股按捺不住的窃喜，在周慧莎胸中油然而生。兰瑾瑾啊兰瑾瑾，你冲劲有余，城府不足。省市领导就那么好请？红包就那么好送？商业活动，不是党代会人代会，主席台上一坐光鲜耀眼神气十足。贼精的领导，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陷进你的埋伏，扯旗放炮，丢人现眼，弄不好还会惹来纪委的人下套。红包又怎么样？给个万把块钱，还不如跟他们搓两把牌呢。
不过，丰林商场举办的隆重仪式，虽然少了几个省市领导参加，因而减色不少。但是，这些缺陷，都被兰瑾瑾灵活的临场发挥而弥补了。这样的热闹场面，有几个人能看出问题出在哪里？总之，单说兰瑾瑾的组织才能，号召能力，还是不可小视的。周慧莎开始轻松愉快地看着想着，也无非这样了，兰瑾瑾。你即便放个炸弹，四海商场也未必就能闻到烟火味。
周慧莎隔窗张望，在欢畅的音乐和鞭炮般的掌声中，她蓦然看到邢凯还是来了。他一身整齐的黑色制服，面带着倦意的微笑，仰面挺胸地从丰林商场里走出来。兰瑾瑾接到飞报，从座位上弹起，急速迎了上去，拉着邢凯在主席台中央位置就座。小广场上的音响，即刻传出震撼的女声播报：“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邢凯局长莅临！……”
邢凯挨着兰瑾瑾落座，扭脸对她说：“胜昔厅长让我转告你，他说真的脱不了身，所以才指示我，无论如何得过来一下。来晚了，市局正在开会，我也是打着胜昔厅长的旗号，给我们的头儿请了个假。哎呀！真不容易。”兰瑾瑾亲密地朝邢凯靠靠说：“邢局，看来其他领导都来不了了，今天你是最高领导。就坐在我身边，给我壮壮胆吧！”
欢迎仪式的下一项，是新商户披红挂绿，从丰林商场一个接一个走到主席台，像演员出场亮相一样，拿捏着身架和表情，从右边上来，绕到贵宾席前。走到兰瑾瑾跟前的时候，停下来。这时，兰瑾瑾便顺手从迎宾小姐手里接过礼物，赠送给新商户。赠礼是一只黄铜铸造的飞天造型工艺品，方形底座上，烫贴着一行字：恭喜入驻丰林商场。新商户转身，闪光灯“咔嚓”一下，然后从左边下去。
新商户的角色，就像戏剧中的跑龙套一样，一个劲从里边往外冒，杨家兵大破天门阵似的。周慧莎躲在富源宾馆内，静观兰瑾瑾的动态变化。心中想，这类这么多水分的表演，搁给其他人也会搞。她看到，新商户仍在源源不断地出来、进去，哪来的这么多新商户！冒充的吧？
在不断涌出的新商户中，周慧莎的确看到有些她熟悉的身影。大都是在四海商场四楼，经销电子元件的南方商户，阿强，阿成，阿雄，阿桃，阿华……人一个接一个往外出，大有门小仓大之感。这些人过来，也没必要大惊小怪。他们有实力，普遍撒网重点逮鱼，一人注册全家开店，一爿总店数家分店，南方商户都这么干，很正常。
但另一个人物的倏然闪出，却叫周慧莎惊诧得目瞪口呆。他就是被四海商场好多人戏称为“祸害”的张河川。他的表演行头，也和其他新商户一样，大红绶带，从他溜肩上斜下来，硕大的红绣球挂在他的胸前。因为身材瘦小，从远处看，长长的绶带，就像牛尾巴一样，在他屁股后面甩过来甩过去的。又因为主持人要求新商户快步登台，瘸子张河川走起路来的摆幅更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腿瘸、瘦小，绣球、绶带，猥琐形象如沐猴而冠，一连串的滑稽动作，逗得全场一阵哄然大笑。
周慧莎也觉得好笑，但她却牙关咬合在一起，诅咒道：好个没良心的东西！屈指算来，周慧莎对这个农村来的残疾人关爱有加，心都掏给他了。但他不但没有投桃报李，而且，反水比潜藏的汉奸还快。想想，租金给他减过，婚姻给他撮合过，供货大单蛋糕先切给了他，有人欺负他时给他抱不平……是块石头也该暖热了。可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不但没有一点儿的犬马恋主之情，相反，卵翼之下，他还啄她的羽毛。看来，她对他的担忧，不幸变成现实。周慧莎气得两眼泪花，心中恼恨。张河川啊张河川，你何时能消停啊。别人逢场作戏也好，见异思迁也罢，那是人家有理由、有条件。你张河川凑的哪门子热闹呀！忘恩负义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