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楼，两个人正往轿车那儿走，对面开过来一辆车。雪亮的车灯刺得睁不开眼睛，两个人的真实状态，彻底暴露在如同白昼的甬道上。郑砚池今夜行头简单，没有帽子墨镜的遮掩，由此出了纰漏。双方相互对峙等待了一会儿，车灯骤然熄灭，从车上走出两个年轻人，快速来到郑砚池和周慧莎跟前，异口同声地问：“郑市长！您怎么到这地方来了？”郑砚池虽然稍显慌乱，但他还是沉稳地应答：“噢！打搅你们了，我一个亲戚病了，送她到医院去。”其中一个问：“市长需要我们帮忙吗？”郑砚池马上回答：“谢谢，不用，我的车在前边。”各自走开的时候，另一个青年人说：“我当是市长过来查我们物业的，什么标兵小区！大门口鲜花霓虹灯，后边围墙那儿垃圾都堆成山了，物业尽干面子活。”郑砚池没吭声，搀着周慧莎匆匆上车。
郑砚池迅速把车开出新世纪小区，直到拐过了红绿灯，他才又把车停下来。到哪个医院去？谁带周慧莎就诊住院？必须找个人帮忙，他想了一圈儿，成建制的部下，密密麻麻的嫡系部队，都从他思维的筛子里过滤完了。最后，留住了一个人，邢凯。这么多年来，虽然他和他之间还掺和着一个周慧莎，曾有过猜忌和不快，也曾留给他人一些谈资。但是，三个人的相遇相识，以及后来的再相处，再接触，一路风雨走过来，终见彩虹。
究其原因，应是郑砚池的深邃睿智，邢凯的豁达务实和周慧莎的机敏应变。应该说，郑砚池和邢凯的关系，是建立在政治根基上的。郑砚池刚出任副市长的时候，他和邢凯有一次倾心的交谈。郑砚池说：“隋朝有个叫王通的人告诫后人，君子先择而后交，小人先交而后择，故君子寡忧，小人多怨。邢凯，围在我身边的人，太多，太杂，我不能青红皂白一锅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我得有几个心意相通的人。”
邢凯倒也心领神会，坦荡利落地说：“主任，处处绿杨堪系马，家家有路到长安。您的意思我明白，我邢凯人不才，但还算仕途通畅。出身不咋的，但美妻娇儿都有了，我感谢命运，感谢您才是。所以，不管是您政治上的开疆略地，还是您情感生活的沼泽泥洼，我都能理解、接受。俱往矣，恩爱情仇不存在，看今朝，天下谁人不识君？政治上，我是您的门徒；生活中，我是您的小兄弟。”
郑砚池心里高兴，对邢凯的好感与日俱增。只是出于某种考虑，他和邢凯的关系一直没有向周慧莎交代。要不是她出任四海商场老总，在火车站地区好多事绕不开邢凯，有关他和邢凯的政治搭界，是不会告诉她的。所以，当郑砚池把对邢凯全新的感觉，讲给周慧莎的时候，她只是从浮浅的层面理解了，做了个姿态说：“好吧，君子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只要邢凯肯谦恭些，我愿意和解。”郑砚池说：“慧莎，邢凯可是高能低表现，是并不多见的装小人的真君子。”周慧莎说：“但我对他的印象不咋的，好多场合，他都是居高临下，有点儿目中无人的味道。”郑砚池说：“那是你心理有毛病，把自己看低了，就总觉得别人高。”
不久，发生了足球场骚乱事件。大批球迷的参与，把全市的警力都牵制过去了。在这次球场的骚乱中，因为还有政治元素在冒泡，所以很快牵动了政界的神经中枢。省市主要负责人，都非常关注事情的起因和发展，一大溜政界要人的名字，在频繁的秘密电话中被提及。最后，都会点到四海商场的球迷，点到老总周慧莎的芳名。
世界挺小，冤家路窄。公安局抓了四海商场的人，周慧莎四处为球迷开脱，强烈要求放人。抓治安口的副局长邢凯，和昔日女友周慧莎，又碰面了。好在两个人的恩怨纠葛早已淡化，一种新的关系重新开始。特别这两天进山围捕，邢凯，已经成为周慧莎不可或缺的支撑。此刻，郑砚池提出让邢凯帮她住院，她感到一阵温暖，心里说：看来只有邢凯了。
在省人民医院大门口，郑砚池和邢凯作交接。邢凯送周慧莎入院，郑砚池把车停在马路对面等待。轿车是他的流动办公室。他利用这个时间，给秘书小井打了个电话，让他尽快了解一下，各位副市长们下班以后都在哪儿？
市长秘书，人小能量大，秘书小井就是这样的。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郑砚池要了解什么情况，他都会像开仓库领材料一样，照单取货。半个小时后，小井电话打过来，回馈市长需要的信息。
信息量很大，有比较阳光的，也有比较灰暗的。白天运转的市政府，副市长们各负其责，独当一面。东西南北中，工农商学兵，分工明细；吃喝拉撒睡，柴米酱醋茶，面面俱到。当然，内松外紧，官样文章，市府形象是最要紧的。这并非郑砚池的发明，上届政府也这样。总之，市府的公务员，不会把工作中的烦恼带回家里，但会把工作中的快乐延续到餐饮娱乐场。
十二位副市长，没有一个下班回家。除一个正常值班的副市长外（而且他选择在市府一招），其他十一位都有活动。基本搞清楚的，有两位副市长。一个季淑雅，另一个就是李佑。
副市长季淑雅，是政府班子里唯一的女副市长。在郑砚池的印象中，她特在意享受精美生活，而不太操心派别纷争，关系站队。她徐娘半老，风韵动人，她上层有广泛悠久的大佬关系，又因为和常务副省长宾相符有些同乡之谊，所以，她或多或少地也得到郑砚池的关照。因而，她也多少表现出一些有恃无恐。
郑砚池知道，季淑雅上午把后天的假都请了。她说下午想到医院看个病号，后天去看女儿的大学老师，郑砚池当然点头说行。现在，她正在市政机关服务中心做头发。
由机关事务局开办管理的生活服务中心，坐落在市府后门一隅。中间一道实墙，把服务中心隔成内外两个组。对外是外服，面向社会，经营着大型美容美发店和咖啡馆等，收费不菲。对内是内服，其服务对象，原则上只给副市级以上领导提供服务，其他人经常被婉拒。这道实墙，有一道专供经理或值班经理使用的“二重门”，站在这道门槛上，对外抓好创收，对内做好服务。里边这一组，主要是高档理疗室，兼有医疗、健身、理发等多种功能。说得更具体些，这儿就是为副市长以上领导，推拿按摩舒筋活络的。
季淑雅副市长，现在就躺在单间里的理疗床上。她在后院小食堂用过晚餐，又在小浴池洗了个澡。然后披着湿润的长发，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就像刚出泳池的运动员一样，迈进一扇被拉开的毛玻璃小门，再沿着秘密专用过道，进入雅间做理疗。专业服务人员，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季淑雅副市长浴衣未脱，往理疗床上一躺，服务人员，首先会根据季副市长以往的习惯，需要一个中医大夫给她依次拿捏按摩胳膊大腿和膝盖脚趾，有两个美发师同时为她做头发。舒缓的催眠曲响起，先是《仲夏夜之梦》，再放的是《卡门》。女副市长响起酣畅的呼噜声，她白天日理万机，晚上才有空过来放松一下。
为季副市长服务的专业人员中，有个叫辛丽的女孩儿，是秘书小井安排的眼线。她经常把有用的信息，随时告诉井秘书。小井是郑砚池从市商贸委带出来的人，忠诚机灵不在话下。有不少领导，会在身体放松时，思想也会放松。睡眼惺忪时，对着手机，实话实说。小井示意辛丽，把通话状态的手机，贴近极度松弛的季淑雅，并马上连线郑砚池。躺卧在轿车里的郑砚池，先听到季淑雅平稳均匀的鼾声，不一会儿，接着听到她浑浊而清晰的话语：“臀部，臀部，大腿，大腿……”
郑砚池挂了电话，批评小井道：“小井，这不好，跟特务似的。今后，要多收集一些其他信息，纯工作纯生活方面的东西，我们尽管不去关注它。”不过，过了一周，小井从这位养尊处优的女人这儿，截获了一条有很高价值的信息。她和丰林商场的女老总兰瑾瑾通话，数次提到四海商场，提到周慧莎的名字，旗帜鲜明地重复着：“不感冒，不感冒，我对四海不感冒，我看到周慧莎就够了。说吧小兰，我和胜昔是老同学，我会尽力帮你的。不要，不要，除了一些化妆品，我什么都不要小兰……”
…………
小井报的最后一位，是兼着市公安局局长的副市长李佑。提到他，郑砚池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经小井打探，李佑傍晚时分在市府转了一圈儿，似有意向人透露：市长对他落井下石。
郑砚池心里叫屈，这叫什么事？我作为市长，我只是实话实说，哪里是落井下石？一个省会城市，大案频发，银行储蓄所，都跟没有门窗一样，强盗抢劫如入无人之境，而且破案率低得吓人。我作为市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总不能对上级党组织文过饰非报喜不报忧啊！眼看着社会秩序一片混乱，我总不能说省会治安形势大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银行储蓄所报的是假案吧。
但是，说是这么说，郑砚池的姿态是很高的，胸怀还是有的。在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也试图和李佑聊聊，如果有误会或不快，那都纯粹因为工作，不存在个人恩怨嘛，但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今天，恰遇“12·6”大案侦破，嫌疑犯都已归案，而且很有可能再破连环案。就是说，今天属于李佑，下半年属于李佑。李佑他今天扬眉吐气，可以理解。捏个姿势亮亮相，让人们看看他这个人不是草包，也可以让人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