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丰和赵锡成的交往，也是和一条小狗有关。那条小狗，是一条被人遗弃的小野狗。那一天夜里，胡三丰跟退伍复员不久的赵锡成去邻村药狗，一夜都没有药住。不知咋了，狗都不吃“钩”。浸着毒药和白酒的蒸馍，撂出去一块，撂出去两块，狗都是浅浅闻一闻，就走开了，跟商量好的一样，就是不张嘴咬。连赵锡成都纳闷，邻村的狗能得跟人样，经高人指点了？受专门训练了？要知道，赵锡成药狗，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这一招在部队都屡试不爽，他服役所在的军需仓库离农村较近，夜里听到狗汪汪叫，知道狗不少。他用曲酒和毒药浸泡好蒸馍，夜里去药狗。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狗，一个蒸馍撂出去，狗只要搭嘴一咬，一声惨叫就倒地死了。
胡三丰听赵锡成说，他在部队时代理过一段副排长，带着二十多个士兵看管过仓库。他们中有几个人野得很，白天是解放军战士，夜里是药狗杀狗的屠夫。赵锡成承认自己不是个好兵，但也不是孬得提不起来。他说，老百姓逢年过节，敲锣打鼓去拥军，但过了节却发现爱犬不见了。这是赵锡成的事儿，他药死老百姓的狗不计其数。退伍转业了，连同药狗的绝招，也带到赵辛庄。邻村的狗叫，无疑成了他改善生活的信号。他好在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药赵辛庄的狗。
赵锡成药狗杀狗吃狗，这条几乎不扎本儿生产，对赵辛庄的年轻人产生了巨大的诱惑。满街的狗肉香味，叫一帮年轻人垂涎欲滴。好多人愿意跟着赵锡成弄事儿，但另一方面，赵锡成绝不是来者不拒。他烦那些三脚踢不出一个屁的人，干事儿嘛，得眼疾手快。胡三丰，就是被赵锡成主动拉拢的年轻人。
这次，两个人夜里去邻村药狗，空手而归。回来的时候，天已麻麻亮。在赵辛庄的一个路口，碰上一条瘦小的小狗。黄白两色杂陈的小牙狗，想靠近赵锡成和胡三丰，但又不敢离得太近。它若即若离地跟在俩人后边，紧跑几步，然后站住，抬头望望，像是在思考自己是遇上了朋友，还是遇上了敌人。
天亮了，清冷的阳光照耀着小狗，它浑身脏兮兮的，瘦得肚皮贴在一起，躬着尖利的脊梁骨，头大身小，两眼粘满了眼屎。黢黑的睾丸小而干瘪。有一条前腿瘸着，有一块刚结痂的伤疤，不是大狗咬的，就是被人打的。它摇着头，两只尖小轻薄的耳朵树叶一样晃动，灰黑的眼球儿滚来滚去，朝两个人摇尾乞怜。胡三丰向它招招手，它频频点头。跺跺脚，它居然也没跑。停了两分钟，它反而试着朝两个人贴近了几步。他们和小狗对视了几眼，赵锡成丧气地说：“妈的，除了骨头没肉了。”胡三丰知道赵锡成的意思，小狗瘦得一把骨头，甚至连一个蒸馍都不值。于是，两人转身就走。心里说，小狗儿，放你一条活命，随便跑去吧。但是，小牙狗却又从身后跟了上来。
两个人重新站住，审视小牙狗。胡三丰冲它吹了个口哨，小牙狗受宠若惊地摇尾巴，算盘珠儿似的眼圈闪了闪，小眼球折射出几许光亮。肚子里“咕噜”一声响，嘴里“呜呜”了两声，仿佛是在表明自己挺健康。它鱼骨一样稠密的肋骨鼓动了几下，接着又向他们迈出几步。赵锡成改变了主意，说：“带回去，腥不腥是块肉。”于是，胡三丰又温柔地吹了几声口哨，小牙狗心花怒放，它觉得人类善良极了。一块馍都没要，就屁颠屁颠地跑在两个人的后头，四条麻秆儿一样的细腿，欢快地弹蹬着。
小牙狗的待遇还是不错的，被领回去之后，按照赵锡成的安排，它被拴在胡三丰家的灶火棚下。一条纤细的麻绳，只象征性地套在小牙狗的脖颈上。小牙狗悟性极高，它对新主人意图的理解，肯定是不想让自己乱跑乱闹。所以，在喝了两碗香喷喷的玉米粥之后，它就无比驯服地卧下来。一面消化刚刚下肚的美食儿，一面等待下次开饭的时间。如有人走近它，它便很有礼貌地站起来，也像被主人宠爱的大狗一样，伸着懒腰，张开乌黑的小嘴儿，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牙，晃动着它那粉红色的小舌头。小脸上挂着清晰的灵性，甚至有一种人的表情。它调动全身心的智慧告诉人们，它对幸福的日子心满意足。
吃饱的小牙狗，这时候，一定是在回忆它做新生儿时，趴在母亲的肚子下，支起小腿儿，把母亲饱满的奶头拉得老长。丰盛的奶水，一部分灌进它豆荚一样瘪的肚子里；一部分呢，从它未长牙的小嘴里，冒着沫子流出来。狗的记性特好，它肯定是在离开母亲后，经历过一场饥寒交迫的磨难，所以，今天重新品味吃饱肚子的感觉，就禁不住想起小时候吸吮母亲乳汁的情形。
之后，它仰起头，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两眼上边对称长着的那两片圆圆的黑斑毛，好像多出的另一双眼睛，“四只眼”里都充满了浓情蜜意，深情地注视着新主人赵锡成和胡三丰。纤细的尾巴拼命摇动，衷心表示对人类的感谢。而对马上逼近的杀身之祸，竟然没有一点的觉察。
小牙狗虽然住在胡三丰家，但每每看到赵锡成过来看它的时候，它也会马上挺身站立，摇尾示敬。当着它的面儿，赵锡成交代胡三丰：“再喂它七八天。”胡三丰说：“中啊。女大自巧，狗大自咬，这家伙可机灵了，一听到墙外有人它都汪汪叫。我看，喂不了两个月，它就会长成个儿了。”赵锡成说：“嗯！不会叫它等到那时候。”小牙狗听不懂人的语言，疑惑地注视着赵锡成，不理解这位主人的意思，只顾摇尾巴，表示友好，驯服。
什么意思？别说是小牙狗，即便是胡三丰，也不明白赵锡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他还是对赵锡成言听计从。大概过了十来天时间，小牙狗非常给新主人面子，不吃昧心食，它肚子稍稍鼓了起来，原来琴键似的肋骨看不到了，前后大腿仿佛长出了肌肉，乖巧的尾巴摇摆得虎虎生风。
胡三丰接受赵锡成的吩咐，改变小牙狗的食谱。胡三丰慷慨，拿出一包茶叶，和薄荷叶混沏在一个白瓷盆里，每隔两个小时就叫小牙狗喝一次，只是不再给它吃其他东西。小牙狗饿得慌，就得不住地喝这种混合水充饥。一连五天过去了，一天夜里，赵锡成神秘兮兮地问胡三丰：“想吃肉吗？”胡三丰已经感觉到赵锡成要杀小牙狗，心里一阵怜悯。毕竟，他按照赵锡成的意思，精心伺候小牙狗十多天了，它被感动得几乎要和他张口说话似的。中间那几天，它仰起它三角形的小脸，一双黑黄的眼珠儿，温顺地直视胡三丰，好像在感谢他，这么多天对它无微不至的体贴关照。
胡三丰问赵锡成：“哥，一直让它喝茶水，不长肉呀！”赵锡成没理会他的问话，而是直不笼统地说：“三丰，支书家的一群鸡子，天天跑到村外菜地里刨食儿，你不是会套鸡子吗？你瞅个机会，套它一只，看我咋给你整好吃的。”
胡三丰手到擒来，把支书家的一只老母鸡宰了。把胸脯肉和大腿肉剔出来，剩下的骨架熬了一锅鸡汤。赵锡成问胡三丰味儿咋样，三丰咂咂嘴：“真香啊！”赵锡成说，你等着，等着给你做狗肉。
胡三丰依照赵锡成的要求，又买了八角茴香花椒和酱油，和鸡肉搅拌好，之后端给小牙狗吃。饿疯了的小牙狗，一闻到肉味儿，眼都红了，即刻变成了一只狼仔。它一边吃，一边像猫吃老鼠时一样，发出惬意的“呜呜”叫声，直吃得原来扁豆荚一样的肚子如西瓜一样。它撑得不会走了，往地上一躺，痛苦并甜蜜着，睡了。
接下来，胡三丰把小牙狗吊起来，往嘴里灌米酒。不喝？不喝不行。哪有光吃肉不喝酒的道理？小牙狗撑得几乎不会动了。胡三丰找了根塑料管子，一头插入小牙狗的喉管，并压迫着它蠢蠢欲动的舌头，从另一头，把一瓶米酒倒入塑料管子。带着冲击力的米酒，对吃撑的小牙狗来说，不啻是山洪暴发，噎得它直翻白眼珠。这时，它应该明白新主人的狼子野心了。所以，它的两只眼眶里，全是悔恨的泪水。从小枣儿一样的睾丸里，挤出一股细长的尿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