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好风景，
瓜香时节游哈密。
十年一觉伊州梦，
温暖甜蜜在心头。
我从山南的哈密市，到山北的伊吾、巴里坤县，对比十年前的所见所闻，所到各地，从城镇到农牧区，从经济发展到文化建设，都发生了令我不胜惊喜的巨大变化。但不变的，是从新朋旧友身上，依然感受到哈密人的淳朴善良，充满人间的真情。
带着哈密人的温暖和甜蜜，我回到乌鲁木齐，一进家门就看到北京朋友寄来的一封清人所写十二页纸的信札，请我鉴定并解读。我看到收信人为“成叔六弟”，写信人为“荫桓”，日期是“正月廿八日哈密行次”。根据字迹、内容和曾读过的诗作，顿时不仅认为真迹无疑，而且把我带回到百年前的哈密。
一
百年前的哈密，正是九世哈密王沙木胡索特统治时期。位于新疆东部的哈密，北依天山，南临瀚海，东接嘉峪关，西通吐鲁番，战略地位极为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西汉以来，历代中央王朝治理西域，必先取得哈密。清初，哈密处在西蒙古准噶尔部的统治之下，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清军大败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哈密维吾尔地方首领额贝都拉遣使向清朝奉表进贡，以示归附，受到康熙帝的嘉奖和赏赐。次年正月，额贝都拉遣子郭帕伯克率兵三百名，在天山以北的巴里坤擒获前来征粮的噶尔丹之子色布腾巴尔珠尔，缚献清朝，大受赞赏，被授为一等札萨克达尔罕，成为清廷对新疆维吾尔族地方领主最早的册封。1709年（康熙四十八年），其子郭帕袭职。1711年（康熙五十年），郭帕子额敏袭职，在雍正年间晋封为镇国公、固山贝子。1740年（乾隆五年），额敏子玉素甫袭封镇国公，后加封为固山贝子。在清朝出兵伊犁和天山以南平定准噶尔与大小和卓的叛乱时，玉素甫率地方兵马随大军效力，晋封为和硕贝勒，又赏给多罗郡王的品级，正式得到“王”的封号。1766年（乾隆三十一年）玉素甫在赴京入觐返回途中病故于山西灵石，由其子伊萨克继位。1780年（乾隆四十五年）伊萨克传位于其子额尔德锡尔。1813年（嘉庆十八年）额尔德锡尔子伯锡尔袭爵，是为七世哈密王，在平定大小和卓后裔张格尔之乱中，积极备办车辆军需，受到道光帝的赏识，晋封为郡王。入觐时挑选在御前行走，紫禁城骑马，并赏用紫缰。
同治年间，新疆各地爆发反清起义，但各地起义的领导权很快被封建主、宗教上层分子、旧官吏所篡夺，蜕变为建立地方割据、实现个人政治野心的工具。他们煽动民族仇恨和民族仇杀，甚至不惜勾结外国势力入侵，给新疆各族人民带来深重灾难。在这种情况下，农民起义的性质便发生了变化，分裂与反分裂上升为新疆的主要矛盾。就在哈密苏布尔格政权联合库车热西丁与乌鲁木齐妥明派兵攻打哈密、企图夺取新疆东大门的紧急情况下，伯锡尔与清军共同浴血奋战，不幸于1866年年底（同治五年十一月）在哈密头堡战斗中兵败被俘，囚禁两个月，百般劝降无效之后，于1867年年初（同治六年正月）不屈而死。史料记载伯锡尔临刑前的情景，苏布尔格叫人捧来《古兰经》说：“你我都是安拉的臣民，何不连成一体，杀尽清军，自立王国呢？”伯锡尔怒目痛斥：“我是国家大臣，世代承受皇恩，岂能与你等匪类为伍？我受恩七世，岂能从逆。欲请发兵前来灭净逆贼，上报国恩，下救万民，方遂吾愿。”作为一名少数民族藩王，这种在生死关头所表现出对国家的至忠至诚精神，是令人感动的。
关于伯锡尔之死的具体细节，有说是骂敌，有说是夺过长矛刺敌被砍伤，又用小刀抹咽喉而死。七年之后，投笔从戎的湖南益阳人萧雄随收复新疆的清军进驻哈密，从哈密军民中听说伯锡尔是被“裹布濡油，举火焚之，骂贼而死，从容就义”的，如此惨烈之死，似更显示其忠烈本色。为此萧雄在《西疆杂述诗》中赞扬伯锡尔：“大节公然见异方，甘心鼎镬有贤王。墓门百尺埋忠骨，雪暗黄沙草木香。”
清廷为此追封伯锡尔为亲王，专门拨银两修建陵墓。伯锡尔身后其子迈哈默特袭亲王爵，因下肢软瘫，人称瘫王，王权掌握在伯锡尔福晋迈里巴钮手中。后福晋被捕，又落入白彦虎、阿古柏之手，被裹胁到南疆。1877年（光绪三年），清军收复阿克苏，将福晋救出，送回哈密。福晋因儿子无嗣，遂让女婿沙木胡索特为王位继承人，先是担任王府掌印伯克，1882年（光绪八年）由清廷批准承袭札萨克和硕亲王爵位，直到1930年6月病逝。次年，哈密改土归流，废除王制，设立县治。
有清一代，哈密王始终是清朝在新疆最为信赖的维吾尔家族，每有战事，率部随征，屡建功绩，不断晋爵。在历次变乱中，不但不参与，还竭力协助平乱。清朝允许哈密前往内地肃州（今甘肃酒泉）贸易，执行保护哈密商业的政策，这对哈密经济大为有益。随之便是文化的交流，伊斯兰教规定不崇拜偶像，但哈密王出于忠君的特殊需要，在王府万寿宫内供奉祭祀清代历代皇帝。从京城请汉族工匠来修建王府城池，使诸多景观俨如内地风景。1910年，因爱国请愿被流放新疆的天津绅士温世霖在《昆仑旅行日记》中记载沙木胡索特：“哈王出见，身材壮伟，颜色和蔼，发辫下垂，粗通汉语。自云字西屏，现年五十二岁，四岁时岳父因不附叛乱，致遭残害。国家矜悯忠诚，故有世袭王位之命。言时忠义之气，见于言表。”他还聘请一名汉族师爷担任顾问，参与王府重大事务的商议和决策。他自云字西屏，想来是愿作国家的西部屏障之意吧。不仅与新疆的省府官员关系密切，还经常接待东西往来的官员（包括流放官员）。而写信人张荫桓即是其中之一。
二
张荫桓(1837—1900)，广东佛山人。曾任清朝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户部侍郎赏加尚书衔。积极参与戊戌维新运动，为光绪帝与康、梁等维新派上下联系，条陈新政建议，主持矿务铁路总局，安排德国亲王亨利与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会见光绪帝等。这些都引起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的仇视，为此他在戊戌政变之际被革职下狱。他是国外闻名的外交家，由于列强公使的干预，使他得免一死。在谭嗣同等六君子被害的次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四日（1898年9月29日），慈禧以“张荫桓居心巧诈，行踪诡秘，趋炎附势，反复无常”等空洞无实的罪名，下令将他“发往新疆，交该巡抚严加管束。沿途经过地方，著各该督抚等，遴派妥员押解，毋稍疏虞”(《清德宗实录》卷427)。他在听旨的第二天即被押解上路，到次年二月二十一日（1899年4月1日）抵达新疆省城迪化（今乌鲁木齐市）。这封书信就是张荫桓流放途中在哈密所写。
信是致“成叔六弟”。其人为阎敬铭之子阎廼竹，字成叔，行六，时为清朝礼部主事。阎敬铭（1817—1892），陕西朝邑（今大荔）人，字丹初，由进士起家，官至户部尚书、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的高位。身后赠太子太保，谥文介。张荫桓初入官场到山东，因精于文牍，办事练达，深受巡抚阎敬铭的赏识，屡委重任，多次举荐，使他得以高升。他对恩师一直深怀感激之情，流放途中作《行经华阴望阎文介师故庐感赋》：“别筵东阁几经春，落落槐梧未作薪。楚水燕台恩与旧，莲华无语送累臣。”诗中抒发对恩师的崇敬思念并倾诉自己难言的悲哀。
因为与阎敬铭有师生之谊，所以与其子阎廼竹关系密切。六十二岁的张荫桓在这封长信中详述途中经历。他说自己“心绪梦如滞闷。（正月）初十日始由（嘉峪）关至惠回堡。嗣是昼夜兼程，不五日抵安西州。向来玉门、安西之间多黑风，一吹数日，涂次幸未相值。十四晡入州城，十五早大风飞沙，十六晡后辙息。巨风息而苏赖河冰开矣。河去城五里，无桥筏，宽仅里余，中流冰开乃成天堑，往来客车多陷顿。”想到不得逗留的懿旨，“决意十七早渡河，听之于天而己不悟。行至河沿，冰冻四合，如一片玻璃，遂乘小车急渡，行李诸车亦联镳而过，不占灭顶，且免沾濡。”过后都是荒陋小店，“幸在兰州觅得皮几，到店便自支拄，否则一土炕外无长物。”因在凉州（今武威）小泉驿被煤气所熏，“几为煤害，两足已僵。”所以不敢烧煤，“冷或不死，煤熏必死，故宁耐冷也。”他在沿途常见冻毙之人，因在西安时购置了皮裤及皮鞋皮袜，得以勉强熬度严寒。
戍途是艰辛的，但张荫桓感到更可怕的是谣言。“沿途谣言之多，大可发剧。玉关中得《津报》，谓有洋人保护；皋兰谓挟两姬同行。”西安住的是并不宽敞的逼仄潮湿之屋，曾为英国传教士所居，“谣者遂谓鄙人授意”。他为此提心吊胆，“意外罗织，祸从天降，避无可避，奈何！”
所幸的是，阎廼竹两次致信请哈密王沙木胡索特予以关照。“读两致维帅书，情真语挚，不免零涕。自安西过星星峡，即隶新疆。维帅豫饬哈密厅妥为办理，则较安西加厚。惟厅境太宽，东西几十站，殊累之耳。哈密回王执礼甚恭，曩于都中，面善者也。”看来以前沙木胡索特进京时与张荫桓曾见过面。
张荫桓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正月底赶到哈密，受到哈密王沙木胡索特的热情款待，向他赠送“窖藏秋蒂斑如花”的著名特产哈密瓜，虽说“春宵剖啖味殊薄”，但“冬日食瓜美无度”。他英语流利，久任清朝使臣，遍历欧美各国，可谓见多识广，却对哈密瓜赞不绝口：“欧罗巴洲诩奇产，持较哈密谁比数？”他还说：“佳果宜留去后思，客路镇心勿他顾。”(《哈密王沙木胡索特馈哈密瓜》）说鲜美香甜的哈密瓜使人常回味思念，这话不假。要说使人“勿他顾”，那是不可能的，被放逐的张荫桓，一路上不可能没有所思，没有所想。
写信两天后，常弟、垲儿千里迢迢赶到哈密，来随他一同赴戍，乍见真是恍惚在梦中。“岂悟重相见，崎岖劫外身。天山初霁雪，戈壁尚逢春。逐客行吟涩，名王礼意真。勿言家国事，暂免泪沾巾。”(《正月晦日，常弟、垲儿赶至哈密随戍》）家国之事，他即使眼下一时不谈，可还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随后，他有《二月朔日哈密王席上三十韵》，首先赞扬哈密王的家世：“世德依天久，分藩胙土安。自调回部乐，永戴汉恩宽。边远销烽尽，城高得地蟠。毡裘留塞色，几席展华观。油碧朱轮贵，花翎宝石攒。”接着追思缅怀六世哈密王伯锡尔：“九龙根叶瘁，百雉鼓鼙寒。幽困靴刀在，飘零囷粟残。血流千里碧，心矢一片丹。”回到席上：“欲醉曾非酒，高情暂憩鞍。共怜春盎盎，遑问夜漫漫。枣大疑仙种，瓜藏佐午餐。蒸羊迁客感，设醴古人难。”所梦想的是：“何日逢优诏，京华接旧欢。”当代学术大师钱钟书先生评说：“张荫桓的诗和骈文，都不愧名家。”﹝《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载钱钟书《七缀集》(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54页﹞但我认为，诗中更多的是充满了真情实感。哈密王沙木胡索特给予苦难之中的张荫桓以极大的慰藉，使他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哈密的温暖和甜蜜。
张荫桓在信中还写道：“天山积雪未融，须走大南路，循吐鲁番至红庙子（今乌鲁木齐），十八站计一千五百余里，中多沙碛碎石戈壁，贱躯尚平顺，昼夜兼程，时便血复发左臂作疼，此皆老病。”谁知一年后慈禧下诏向八国列强同时宣战，把怨恨倾泻到反对开战的许景澄、袁昶、徐用仪、立山、联元身上，处死五大臣之前，先想到曾长期与列强打交道的张荫桓。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七日(1900年7月3日)谕令新疆当局：“已革户部侍郎张荫桓，著即正法。”(《清德宗实录》卷465)他于光绪二十六年七月六日(1900年7月31日)被杀，时年六十四岁，是继六君子之后为变法捐躯的又一人，也是参与变法的清朝大员中的唯一殉难者。尸棺暂厝于乌鲁木齐红山下。次年二月，其子将张荫桓灵柩迁回原籍广东佛山安葬。在美英驻华公使的照会下，十月间，西逃的慈禧由西安返回北京途中，谕令给张荫桓平反复官。如今在哈密王府，我们看到七世王坟是典型的伊斯兰式穹顶建筑，相映成趣的是比肩而立的九世王坟，上部盔顶建筑是满蒙文化的影响，中部八角攒尖顶是汉文化的影响，而下部天圆地方又具伊斯兰特色，这说明中华文化既是多元的，又是统一的。历代哈密王维护祖国统一的历史功绩，应该得到我们的肯定和赞扬。最后，我不能不提的是，感受到哈密温暖与甜蜜的，岂止是我，岂止是张荫桓。1987年7月的特大洪水造成兰新铁路中断，九趟列车共一万两千多名旅客滞留哈密，受到全城千家万户各族男女老少的无私援助，送茶送水，送饭送菜，送医送药，送瓜送果，使万名旅客感受到温暖与甜蜜的人间真情。当复通的第一趟列车在人们依依惜别中缓缓启动时，车窗口打出的横幅是：“哈密瓜甜，哈密人更甜！”“哈密人民万岁！”“哈密精神万岁！”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啊！哈密，给人以温暖和甜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