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周朝编撰的史书,周武王姬发灭了殷纣王,然后又东征西讨,灭国无数,统一了天下。周武王对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自家兄弟和功臣宿将,还是很不错的,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给大家分。当然,在现实中,姬发自己也是肉体凡胎,姜子牙也不会主持什么神叨叨的“封神工程”,把大家封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神仙。而是赐予这些人公、侯、伯、子、男等爵位,然后,根据爵位的高低,再给予相应的土地和人口,让这些追随者到这些土地上当诸侯。虽然这些人不是什么神仙,但在各自的封地上,他们都享有很大的权力,俨然就是地方的土皇帝,杀人掠夺,没人管,还能尽情占有土地上的好东西。不是神仙胜似神仙,这倒是没啥说的。这些人死了,手上的权力还能世袭罔替,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们依然可以做神仙。
当然,作为诸侯国的国君,人家周天子能给他诸多的好处,也是有原因的。对功臣们而言,周天子他们在造反事业中出力不小,欠他们人情,不给好处,也不好意思再见面。对周天子的至亲而言,周天子觉得和他们血脉相连,大家都是一家人,从感情上讲,周天子觉得和他们格外亲近,不把他们当外人。更何况,不管是功臣还是亲属,在周武王挑头干的造反事业中,都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和周天子心心相印,穿的是一条裤子,值得周天子充分信任。天下已定,如果周天子把一部分土地和人口给这些人享用,这些人自然会对周天子更加感恩戴德,更加毫无怨言地继续维护周天子的权威,永远奉周天子为“带头大哥”。
特别是,周天子给大家好处的时候,也都说清楚了。如果周天子被化外之人欺负,这些诸侯国君主不能坐视不管,要提兵来帮忙。如果周天子看谁不顺眼,这些人也要听周天子的号召,把这人按到泥里,打成肉酱,以儆效尤。平时,这些人也要定期把各自的好东西,主动送到京畿之地,让周天子品尝享用。因为拿了周天子的好处,或者说,是在周天子主持分封下,自己才得到了好处,这些人自然是心甘情愿地做这些事情。
不过,周朝觉得还不够,毕竟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拿人好处,替人办事,这种说法对老实人来说,会产生道德意义上的约束,而对不老实和不太老实的人而言,就不好说了。为了让大家始终诚恳地讲良心、守规矩,在尽义务时,觉得心安理得,甚至深入到潜意识中,一旦没很好地尽义务,自己都觉得没脸活,周朝还推出一套思想政治理论,简称周礼。从实际效果看,周礼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孔子是非常固执地这么认为的。
周天子搞的这一套建国大纲,就是封土建邦制度,简称封建制度。从此,在周朝的天空下,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你挨着我、我靠着你,过上了其乐融融的生活。当然,这是在封土建邦生活的最初岁月。后来,诸侯国之间相距很近,难免发生矛盾,但鉴于以前也都是战友和亲友,不好意思翻脸。不过,在这些人的后代和后代的后代那里,那种友情和亲情就不会浓得化不开了。为了化解矛盾和怨气,诸侯间撕破脸,互相骂街,几乎成为家常事。后来因为动口不动手,实在是不过瘾、不解气,就开始大打出手。
按说,周天子是大家一致认可的共主,有义务对大家之间的矛盾,给予公平裁判,也有义务让大家心服口服。但周天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缺点,生出的后代不可能都一个个跟周文王、周武王似的,几近天神下凡。作为人肉组成的物体,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伟大君主的后代都是“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在他们中间,有的长相猥琐的,让人看了生厌;有的满脑子糨糊,让人很难和他说理;有的只顾自己吃喝、不管他人死活的,让人见了就想揍他,诸如此类。这些不上台面的人为诸侯主持公道,实在是让自命不凡的诸侯们难以按捺住那颗造反的心。更有甚者,到了周幽王当政的时候,为了看到爱妾褒姒的笑容,竟然脑残到玩起“烽火戏诸侯”的地步,一点当大哥的样子也没有,把自己的威信玩得一毛也不剩。游戏玩大了,周幽王被外族抓到,杀死在骊山之下时,诸侯们没一个出来帮把手。
周幽王“挂”了,天下进入春秋战国时期,周礼彻底完蛋了,成为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在这个时期,大家完全不顾脸面和礼仪,靠拳头发言,靠刀枪表情,天下乱哄哄。周天子窝到洛阳那块巴掌大的地方,说话没人理,发言没人听,沦落成三流的诸侯国。这时候,如果有不知趣的劝谏周天子要端着“天下共主”的范,连周天子自己也都觉得这是笑话。因为没人再把周天子当回事,周天子经常被不怀好意的诸侯们戏弄,当猴耍。封土建邦制度终于走到了它的反面。
按照柳宗元的意见,周武王搞这一套,本意也不是出于大公无私,而是为了让诸侯为自己出力,并保卫自己子孙的利益,这完全是出于私心。这帮诸侯的孙子们最后都“堕落”成周王室的对立面,肆无忌惮地欺负周天子的孙子们,这只能说明自私的人没有好下场,落入悲催的境地应属活该如此。与周朝的封建制度相比,秦朝的郡县制度才是大公无私的,值得发扬光大。柳宗元和王夫子都认为,郡县制度和封建制度最关键的区别是,地方管理者能否被随时撤换。在郡县制度下,地方当权者一旦调皮捣蛋或者让中央看不上,中央能随时制裁他,地方上的能人和皇帝认为有德的人依靠举孝廉、举茂才、科举制度等方式被选拔上来,随时填补那些死了的、不听话的地方官僚。相反,在封建制度下,中央就不能随便替换被分封的诸侯王们,如果中央对很混蛋的诸侯王动刀子,有实力的诸侯王轻则奉诏不行,表面上还装委屈,使劲喊冤枉,重则就会提兵来犯,逼着让天子承认自己是一时糊涂,受奸人教唆,然后向诸侯王彻底认错,如果可以的话,还会让皇帝把皇位让出来,史称“清君侧”。
这么看,从维护天下纲常秩序和社会稳定的角度,柳宗元为郡县制度唱赞歌是很对的,不完全是胡扯。后来,汉景帝时期,中央想动诸侯王们的“奶酪”,诸侯王们不答应,闹出了“七国之乱”,对于皇帝而言,过于独立自主的诸侯王们确实是他的天下里随时可能爆开的炸弹。当然,刘邦建国时,实行“一国两制”,既搞“封建”,又搞“郡县”,封建制度闹出“幺蛾子”,郡县制度最后兜住了底,汉朝才没有走上周朝的老路。
不过,聪明而近乎神的周武王难道就看不出来封建制度的劣根性吗?其实,即使周武王看出来,又能如何?那时候,我们的文明还处在小时候的阶段,生产力不发达,交通工具落后,商品经济很脆弱,货币还不统一。一个人出个远门,比如去趟大城市,要拉上多少粮食?拉得少了,到不了地方就要加入丐帮,沿街乞讨;拉得多了,招风惹眼,让贼人惦记,自己也要累得吐血,拥有知识分子小身板的人基本上就没法出门了。在路上,大部分都是荒芜的土地,有人的地方屈指可数,路上遇到个把猛兽和劫道的,基本就靠自己死扛。老子说过“使民重死而不远徙”,意思是,大家要安心过好小国寡民的生活,其实也是为大家生命安全着想,没事出门去转悠,那其实是在玩儿命。老百姓出门不易,那时候,想沿途建驿站,是件相当浩大的工程,官府的人出去办差也不容易。而搞郡县制度关键是要建立高效的信息传输系统,而成本还不能太高。但交通如此落后,中央任命的官员在地方上胡作非为,中央如何能第一时间知道,并把这人抓来打一顿?
更无奈的是,那时候,大家还都没用上铁质农具,粮食产量太低,能过上温饱生活已属不易。而吃饱喝足后,还有闲心和时间学写字和文化,这种人就更少了。认字的人少,就不能保证所有地方上的信息以书面形式传输到中央。如果退而求其次,用嘴来传递地方上的信息,这样会导致信息失真不说,如果当信使的那人方言太重,即使跑到中央汇报情况,也没多少人能听得懂。再说了,能传递信息的人也是要有点文化的,糊涂蛋肯定不行。有文化的人少,有效管理地方的人才更不够用,即使硬让没文化的人凑合着管理地方事务,最后也不见得比诸侯们管理得好。这么看,大家应该设身处地想想,周武王要成为秦始皇,该是多难的事。选择封土建邦制度,周武王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手上就这些烂牌,你不这样打,还能如何?
当然,后来生产力发达了,驿站也陆续建起来了,特别是印刷术发明后,不出门只看书,也能把天下事尽知,很多人也能做到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摆出的POSE也是有模有样的。这时候,郡县制度得以很好实施。不过,大家突然发现,与封建君主相比,地方上的管理者觉得反正也干不长,最多有几年的任期,就是做得再好,得到的好处也不能留给子孙,在被上级找碴儿拿掉和自己退休回家之前,如果不胡折腾,使劲捞钱、汲取好处,真对不起自己十年寒窗的苦读和闻鸡起舞练就的一身好武艺。即使自己廉洁,想当喝西北风的廉洁达人,兄弟子侄、老婆娘舅等急着沾光发财,也不能答应他的廉洁行为。因此,这些人自觉地或者不得不变成了流寇式的人物。与那些诸侯相比,这些官吏作恶多端的劲头和兴趣只大不小,相信大家都深有感触。
不过,即使再办坏事,但都得听皇帝一个人的,毕竟很少出现“清君侧”式的放肆行为,“君天下”得到比较好的维护。这大概是柳宗元所表达的真实意思——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维护他的一亩三分地就是维护公义。汉献帝没当皇帝时,曾对在自己面前套近乎的董卓说过“皇帝面前没私事”,就是这个意思。这么说,柳宗元又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