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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去留(上) (2)

他胸膛剧烈起伏渐渐平缓下来,望着我的眼,却更形深远,仿佛,想望穿我的灵魂一般,炽热、浓烈。良久,他凤眼轻睐,笑纹似水。

“这里,早已不疼了呵,傩。疼的……”他隔着薄被,引导我的手,抵上心窝。“……是这里。”

不是心病,而是心伤呵……

我望进他的凤眼,看见毫无掩饰的痛苦,刻骨铭心,不死不休。

那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连空气中,都似染上冰寒凄怆冷冽之意。

“春风缭乱半生残,而今都来抛付。莫再回首,弗如云雨朝同暮。”我伸出另一只手,遮上他充满永难抹灭心伤的灵魂之瞳。

忘记了罢,渊见。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背负如此沉重心累行行复行行,实在太苦。

他的眼睫毛,扫过我手心,带来微痒酥麻入骨的奇异感觉。

“二十年前,我来感业寺酬神许愿,三个愿望里,实现了一个。剩下未实现的愿望,造成莫大遗憾,终我一生,也无法弥补。”他轻声说,仿佛,缓缓地拉开心中那道记忆的闸门。

我放下手,重又望进他一双充满黑暗隐晦的眼,那之中的黑洞,又强大了许多。

“这一生,我救不了最敬爱的嫂娘,救不了同我最亲厚的侄儿冉惟,实在枉为男子汉。所以,傩,八年前我发下毒誓,一定会为他们报仇。我要还他们的,不只是公道,还要替他们夺回理应属于他们千百倍的东西。为此,即使负尽天下人,也在所不惜。”他勾唇而笑,清癯的脸上是一派坦然。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残酷微笑。他不隐瞒,亦不掩饰。他,要我看到他所看到的世界。地狱般的世界。

我沉默。报仇。原来,他深心里一直折磨他的,竟源自于仇恨么?

“你害怕了吗,傩?”他仍在微笑,眼神已幽冷森寒。“所有欲阻挠我者,一律杀无赦。”

傩,我将遇神杀神,遇鬼杀鬼。这世上,能救我的人,早已不在。我宁可妄念成魔呵……

他的浅笑,透露无边杀伐之意。

我回以轻笑,然后伏在他肩头,把玩他修长干净的手指。

“渊见,大仇得报以后,你可会觉得快乐?”

他扣住我的手,与我十指交缠。

“快乐?傩,这世上,还有快乐吗?”

啊?我被问倒了。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人抽鸦片吸大麻喝咳嗽药水,觉得直似人间天上,快活赛神仙。看在旁人眼里,却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觉得空气清新,水土保持良好,次日总可以痛快起床看日出日落,没灾没病,倘使再有华服美食,那真是快乐赛神仙。

大抵有人听了,会嗤之以鼻,拿白眼看我,笑我小家败气,胸无大志。

奈何我并不十分在意别人拿什么眼光看我。

我比较在意的是,我不知道,怎样能让自己的快乐,也成为渊见的快乐。

救不了自己在意的人,最是无奈。

一如父亲之于我,一如德妃之于渊见罢。

其实,不是救不了他,而是,渊见早已放弃被拯救。

唉,这算不算是迟来的,少女的烦恼呢?

“快乐在乎人心。”我慢慢道。倘使连他自己都放弃对快乐的追寻,那么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令他快乐?

“那么你呢?傩,你的快乐是什么?”渊见以手顶起我的下颚,直直凝视我,问。

我的快乐?能令我快乐的事不胜枚举,多如天上繁星。虽然能令我苦恼的事其实也并不算少,不过,极细微的点滴,已经可以令我开心一整日。如果一定要我说一项,作为我人生中快乐的极致,那么……

“了解自己,承认自己,实践自己,不被外物所惑,就是我的快乐。”我忍不住笑开来。我很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即使有人跑来指住我的鼻尖大骂我是妖女,灌输不三不四的思想给堂堂王爷,我也会笑眯眯应承下来。妖女配魔鬼,多好!天造地设呵……

渊见暗沉的眼里闪过快绝精光,似恍然,亦似不以为然。

我来不及深究,因为福江送药膳和素斋进来了。

我估计到会有人找上门来夜袭,却没料到,他们来得这样迅捷,来势这样凌厉。

夜深人静,偌大一座感业寺已经由日间香火鼎盛,变得万籁俱寂。远天传来不知何处的夜枭孤啼,仿佛预示着凶险正在接近。

渊见服过药膳,在福江伺候他洗漱完毕后,揽紧我的腰,昏昏睡去。

我枕在他臂弯里,睁大眼睛,睡意全无。

回想到寿王府至今的所见所闻,总觉得渊见由一个病歪歪、不得天宠的遗腹皇子,到残冷无比、杀人无算的王爷,这中间有太多疑问。以我对他有限的了解,实在很难象动画片里的少年一样,神气无比地伸出手,大声宣布:真相只有一个!

恰恰相反,我从来都觉得这世界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相。

只是,属于渊见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我转过身,望着暗夜里,他轮廓隐约可见的侧面。

“十年前,我将及冠,不方便再住在宫里头,皇上想封我做郡王,给我水草丰美的封邑,让我可以随心随性地生活。皇上更有意下旨立冉惟为太子,册封镇国公府的景阳郡主如霜为太子妃。德妃娘娘听闻这个消息甚为不安。按我朝例律,太子之位传长不传幼。怎么轮,也轮不到冉惟,上头还有淑妃生的大皇子和皇后诞下的二皇子。且,冉惟生性淳良,喜欢舞文弄墨,素日无事尽钻研一些上古留下来的棋谱乐谱。他被保护得太好,一心向往大好河山,却不懂得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他……太信任周围的人了。”

渊见润雅的声音,忽然在暗夜里悠悠响起。

原来,不知何时,他竟醒了。

我捱紧他。

冉惟,金陵的冉惟。似乎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呵。

渊见一手,轻抚我披散的头发。另一手,始终揽着我。

“德妃娘娘只同皇上孕育了冉惟一个儿子。她常常对我们说,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我和冉惟这两叔侄都生在帝王家,跟在她身边。我们在拥有无尚尊荣的同时,也势必要失去很多寻常人才能体会得到的幸福。而她,并不爱争权夺势,只想共心爱的人携手江湖。所以,她担心我们会成为宫闱倾轧的牺牲品。一旦皇上真的属意冉惟为太子,那么册立之日,就是我们这些一起长大的皇子们分崩离析之时。她不希望我们在权利斗争中受伤害,她宁可由她承受一切痛苦,甚至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所以,她轻车简从,到大相国寺礼佛,希望神佛有灵,听见她的祈求。让冉惟度过这一道难关。

“陪她同去的,还有我和十个宫女、侍卫。就在回宫途中,大相国寺外的密林里,我们遇到伏击。一群来历不明的黑衣人,疯狂地袭击几无还手之力的我和皇嫂。”

说到这里,渊见揽在我腰间的手,蓦地收紧。

我咬紧嘴唇,没有出声。

他为什么要此时此刻,说起这些属于他的,最痛苦不堪的往事?

是因为夜晚使人放松警惕,心灵失去防备?还是,他要让我同他一起,回望那地狱般的旧日?

我,没有问他。

穷我的一生,我也没有向他寻求这一夜疑问的答案。

没有。

我只是,无声地,在心中,幽幽太息。

“今生今世,从无一刻似彼时,让我如此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看着我敬爱如母的皇嫂,危难之中,还不忘保护我,照顾我的周全,我恨不能早早死了,免得拖累她。”

渊见的声音温润如初,可是,我却自他徐淡的讲述中,听到强自压抑的自责。

他是那样的自责,一直到如今,不曾停歇。

“或者,是我们的打斗声惊扰到大相国寺里巡寺的武僧罢,在我们几乎要被赶尽杀绝时,远远传来大相国寺僧众前来接应护驾的人声。我本以为,皇嫂终于安全了,可是不曾想,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刺客,突破侍卫保护,执着利器,就要往皇嫂心窝刺下。我打不过他,想也未想,就扑身过去,替皇嫂挡下那致命一击。”

我下意识伸手去抚摩渊见胸膛,那道疤,原来是这样来的。

他在暗夜里呵呵轻笑,夹杂着低低咳嗽。“我若那时就死去,也不用日后眼睁睁看皇嫂自缢,冉惟遭人陷害,被贬谪金陵,永世不得回京,我却束手无策。”

他笑声空洞,有深切的凄凉。

“渊见。”我回搂他,教他知道,有我陪他。不至让他彻底被黑暗的回忆吞噬。

他温凉的大掌包覆我的手,带至唇边。“傩,换你做我,会如何?”

我?换成我是他,大抵会设法远离是非之地,把一切不快过往都留在身后,绝不回望。然后找个青山绿水,桃花鳜鱼,红砖碧瓦的去处,每日歌舞笙箫,才子佳人地过下去。那才逍遥快活!

可惜,有些人天生要背负使命。即使,明明不是他的错。

“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锋芒尽敛、伺机而动。”我给他十六字箴言。身处皇室,不外就是这些东西,古今中外皆然。

渊见沉笑。“傩,你真是别样女子。可爱得,让我放不开呵。”

可爱?好说,只要不是可怜没人爱就好。

“之后呢?”我闭上眼,他好听的声音,有助睡眠。

“之后?”他沉吟一会儿,笑悠悠道:“京畿迅雷营和大相国寺众武僧赶来,我们得救。我在床上昏昏沉沉了数月,全靠令师优罗难先生早于十年前所赠的一丸金丹,才能保全性命,活了下来。将养一年后,方见起色,可以自己下地行走。因为我遇刺,立太子一事,自然就被延宕……”

往事,渊见只来得及讲到这里。

“爷,夫人,有人潜入。”鬼一在雅舍外低声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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