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很想逃开这一切,不知道自己可以事不关己多久。一次、两次、三次?贪生怕死如我,可以对这样的场景视而不见多久?接受现代教育,充分知道人权的我,可以忍耐多久?
我怀念自己的家,即使,母亲刻意忽视我;即使,继兄姐故意刻薄我,可是,没有残酷和血腥。
啧,还是被优罗难洗脑了啊。
我垂下眼帘,觑见他搁在我肩上的手,修长,干净,坚定,并且,掌握着他人生死。即使这样,也掌握不了他自己的罢?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同我,谁更不幸些呢?
“王爷,妾身听说您近来身体不适,一直由优释傩小师傅日夜照顾,令妾身等感激不尽。故妾身特地同姐妹们前来谢谢小师傅。”
哗!睁眼说瞎话!我倏然抬眸,目瞪口呆。
“是么?”身后,他以一种慵懒且漫不经心的语调问,尾音淡淡勾着,仿佛询问女人“你真的爱我吗”那般,带有性感的置疑。
优罗难的声音,好听得神圣,慈悲却无情。他则不然,他的声音好听得魔魅,让人难以戒除,只想沉沦。
其他女子都不敢说话,全数垂下头,惟有领头的月妍柔媚地笑。
“王爷公务繁忙,偶染小恙,理应由妾身伺候照料。如今小师傅替妾身代劳,妾身怎能不面谢于他呢?”
无敌!超级无敌!可以将黑白颠倒至此,完全脸不红气不喘。
她稍后不会辩称她的丫鬟有眼不识金镶玉,想替她教训不开眼的登徒子罢?
“是吗?你房里的丫鬟意欲上前掌嘴,不是出自你的授意?还是,这就是本府待客之道?”他的声音,仍那样徐淡地响着。
“王爷,是妾身管教不严,妾身回去一定好好训诫,不教下人辱没王府的声誉。”月妍眼中浮现清泪晶光。
“她跟在你身边这么久,难道还不懂规矩么?即使她不懂,你们这些主子难道也不懂?”他始终慢条斯理地问,声线未曾上扬丝毫,可在场众女已有人脸色煞白。
“王爷,妾身知错了,以后定将严加管束下人,再不致冒犯了小师傅。”月妍以楚楚可怜的泪眼凝视我,呃,我身后的人。
他沉吟,周遭一片迟滞凝重的张力。
良久,他缓缓开口。“念在她跟了你这么多年,总算忠心护主,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三十,逐出京城!其他人等一概罚俸三月。”
我听了,浑身一抖。杖责三十,这个丫鬟不死也落下终身残疾。
“谢王爷开恩。”月妍敛身万福。
地上的红衣丫鬟却凄厉哀求:“王爷饶命啊!夫人,救救红儿!”
没人敢出面替她求情,他轻笑一声。“你主子都不替你求情,可见你是罪有应得。怎么倒求起本王来了?你求错人了。”
红衣丫鬟先是一愣,然后会意,转而冲我磕头,“小师傅,红儿知错了,红儿不该动手,求小师傅救红儿一命!”
身后的男人沉沉地笑,似乎极乐于看我如何解决眼前棘手的情形。
我在心中太息,难道想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也不成吗?
“你可知……********?”我缓缓对上红衣丫鬟竭力压抑恐惧怨恨的眼。
“错在……”她迟疑一下,“不该动手打人,顶撞贵客。”
我轻轻摇头,她若不真心悔改,即使今日我原谅了她,又有何用?
鬼一捏碎她的腕骨,想复原,几乎没有希望。她的右手,看起来是惯用手呢。她难道不恨?好好的手,就此废了。而,她这双手,又曾经掌掴多少无力反抗的女子?那些人难道不恨?她以为她真的只是错在想以暴力对我这样简单的事吗?
我闭一闭眼。“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
留一个心怀怨恨的女子在左右,不啻于放一颗不定时炸弹在身旁。现代很多恐怖组织的人肉炸弹多是女子,且屡屡得手。当年炸死以印度圣雄拉·甘地的,就是一个女****。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女人一旦决绝恶毒起来,杀伤力绝对不容小觑。
再睁开眼,心中已一片澄明。即使我今日救了她,她不思悔改,只怕日后会筑下更大错误。与其他日悔不当初,弗如,今日就断绝她日后做恶的去路罢。
“姑娘,在下只是一介布衣,王府过客,决非你以为的那等可以左右王爷决定之人。王爷决定的事,没有在下置喙余地。姑娘弗如捱过这一场皮肉之苦,出得府去,忘却前尘,重新做人罢。”
站在我身后的寿王听了,仿佛很高兴我没有妇人之仁,一时心慈手软,轻易原谅了她。
他抚掌而笑。“都听见了没有?”
立刻有王府家丁自暗处现身,将红衣丫鬟拖下去。
“全都退安罢。”他挥手。
各色美人已有人被吓得腿软,由丫鬟搀扶着才能离去。傲慢的月妍勾魂摄魄的媚眼往寿王身上招呼了一下,见他全无反应,只好黯然地转身离开。
“本王原以为你会救她。”待月妍去得远了,他与我并肩,侧首微笑,眼神探究无比。
我回望他,仍不爱这样近距离与他相视。害怕靠得太近,会被那双眼吸引进去,永世也无法逃脱。可是,却已经习惯他身上淡淡薰香与药味混合的气息。
习惯成自然真的可怕的力量,那样排斥一个人,也渐渐熟悉他的一举一动,眼神表情。
“何以见得我不是在救她?”我反问。可见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也不怕他当场翻脸,治我一个“目无尊上”的罪名。
“本王还以为先生的弟子,应有慈悲为怀、济世救人之心。”他淡挑长眉。
“那女孩子的手,已然废了。”留在王府也无法令残酷的事实有所改变。我直言不讳。“王府留一个废物何用?即使王爷不介意养多一个废人,奈何,她想必是那种一贯狗仗人势的奴才,素日来不知得罪过多少人。从今往后日子恐怕会很难过。逐她出府,凭她姣好容姿,找个人家嫁了不难。人生不会比留在此间过得更艰苦。”
怜悯,有时未必可以救人于苦海。我不是菩萨,更没有苦海慈航、普渡众生的法力。惟有一抹比任何人都懂得要怎样珍惜生活、珍爱生命的灵魂。
他闻言,悠然轻喟。“傩,他日若本王落得一个受刑流放下场,希望彼时你仍陪在我身侧。”
我忍不住送他一双白眼。没那么倒霉罢?你犯了事,株连九族,这不奇怪,何以还要牵连我?不过算一算,皇帝一家也在他的九族之内,真要株连九族,江山也得易主。
他看见我的白眼,只是淡然笑语:“傩,怎么办?本王想召你侍寝了。”
咦?侍寝?开玩笑!我眯起眼,考虑是把此话当真,立刻翻脸走人;还是当成他独有的幽默,一笑而过;亦或,装聋作哑,听而未闻?
末了,我仅是一揖到底。“王爷,在下要回房做晚课去了,先行告退。”
“傩,你不乖。忘记了么?唤我渊见。”他伸出修长双手托起我,再不放开。双眼带笑,凝视我。你越想撇清同本王的关系,本王就越想把你拴在身边,片刻不离左右。他眼中闪过绝对的黯沉。一种得不到,就毁灭的幽光。
我静默一会儿,妥协。好罢,对任性而又有权势如斯的男子,和他唱反调最不聪明。且,他眼中那排山倒海、直欲颠覆宇宙的执着,让我不忍亦不能继续我的坚持。
“……渊见。”
我低回地轻喃出他的名字,和着他渐深渐幽的眼神,将如轻烟般的名字,从此烙印在心中,再难抹去。
而后,终我一生,再未有其他男子的姓名,如他般,这样深刻地植在我心园里,开花结果,茂密成荫。
再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