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我心里空落落的一片荒芜,于是放开我爸我妈的这些破事儿,专门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下午下班时,我依然没收到田园的只言片语。经历过等待的人大约都知道,不管什么样的等待,它都是一种煎熬。此刻的我就在煎熬。先熬出了焦躁不安,后熬出了义愤填膺。好啊,田园,你这个臭小子,竟敢这样冷落本姑娘?
这时,李钧已经换了衣服往出走,临出门还朝我挥手说声:“师傅,明天见!”
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两分钟内田园那边没有信息,本姑娘将立马叫住我的徒儿李钧先生,告诉他,师傅原定的约会取消了,现在可以跟你一起去吃饭了。那时,李钧可能正好走到他的车跟前,完全可以高兴地等我跑下去坐到他身边,然后带着我去点菜。吃完饭再去唱歌跳舞,我们什么也不会耽误。
一分钟过去了……从现在起我要一边下楼,一边看着手机倒计时。
五十秒,我进了电梯,它开动了。
四十秒,电梯下到二楼,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
三十秒,电梯下到一楼,外边有人进来,里边的人全出去了。
二十秒,我走到门厅口了。
十秒,我正在慢慢下台阶。
五秒,我下了最后一层台阶。
时间到,我看见李钧的车刚启动。于是我狠狠地按下号码键,拨通了李钧的电话:“喂……徒弟吗?我看见你正要启动车子……”
李钧还没有回答呢,我眼睛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个影像,一身浅灰色笔挺的西装,深红色的领带——是他!是田园!他还穿着上午出院时那套西装,正微笑着站在二十米之外看着我,手里捧着一束花。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很多都回头看他一眼,可能猜想着这个帅哥是来看望病人的,因为这时正是探望病人的合适时机……
我立刻傻了……
这时手机里传来李钧的声音:“喂,喂,师傅大人,你怎么不说话?”
我赶忙临时找了个理由对他说:“哦,李钧……我突然想起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明天原定的第二台手术,后来改成第一台了,你早点来。”
“这事儿你不是告诉过我了么?”
“是吗?我都忘了,对不起啦,再见!”
“没什么,明天见!师傅。”
李钧的车开动,转弯,出大门,很快没影儿了。我转身看着田园,他沉稳地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却故意背过身去打开手机通知他:“你别过来,把车开出去,在门外等我。”
田园一边接听我的电话,一边按我的命令回到车上,很快就把车开出去了。
医院大门外不远处,田园的车停在那里,车门是开着的。我刚走到跟前,他伸手一把拉住我,使劲儿一拽,就把我拽上去了,然后那束花就放到我怀里了。
我轻轻地闻了闻花的香味,却瞪起眼睛问田园:“为什么要来医院等我?”
他也不发动车,而是悠闲地靠在座椅的后背上说:“宪法没有规定不许我这样等你啊。”
“现在是下班高峰期,我的同事们会看见的。”我说。
“病人给主刀医生送鲜花表示感谢,这既不违法又不违宪,怕他们做什么?”田园反驳。
“收起你的感谢吧,我可不想搞得人人皆知啊。”我嘴里训着,脸上却笑着。
田园看看我的神情,诡异地笑着说:“那好吧,以后所有的交往都转入地下状态,我保证遵守地下党的纪律,对外不暴露关系。不过我们的交往不能隐瞒你的父母吧?”
我问为啥,他故意一本正经地说:“怕伯父伯母控告我拐骗少女。”
我哈哈笑了。转换话题问他:“你来医院等我,为什么不提前打电话?”
“我想给你一个出其不意。”
“你不预约,怎么知道我下班后没事儿?”
“你能有什么事儿?除非世界大战要爆发,你要赶着去按动那个核按钮。别的事儿,我会劝你放弃它,况且我料定你没有别的约会。”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别的约会?”
“第一,我知道你没有男朋友,你妈妈透露给我了。第二,我知道你在等我跟你联系,因为我告诉过你,我要向你讨债,你不敢赖账的。”
“可恨的老妈,果然把我的核心秘密都告诉别人了。我气得抬脚使劲儿跺地,却忘了我是坐在车上,结果跺得车子怦怦响。”
“你干什么?怨恨我不要拿我的车撒气啊。”
“我怨恨你干什么?”
“怨我一天都没给你打电话啊。”说着,他盯住我的眼睛,让我的心思无处逃遁。
天啊!他怎么什么都能猜透?但我还是尽量隐藏着自己的心思,对他说:“你打不打电话发不发消息,都是你的自由,我为什么要怨恨你?”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怨恨我,但我知道你确实在怨恨我,因为我从窗户里看到你的眉头一直锁着,下班前那几分钟你还曾焦躁不安地看过几次手机屏幕,在等待我的信息。”
“从窗户里看到的?你用望远镜?可望远镜也只能直望而不能拐弯啊!”
“看,承认了吧?我没说错,你的眉头是锁着的吧?看过几次手机屏幕也没错吧?”
我傻了,无法否认了,真怀疑他是一个幽灵,今天就跟在我的身边,我的一切都瞒不住他。我困惑地追问:“你到底用什么办法侦查我?”
我送给你的那个挂件啊,它是一个电子跟踪器。
啊!我将信将疑地从脖子上将那个挂件摘下来,想把扔到街道上,摔碎它,看看里边到底是什么?田园急忙抢过那个挂件,重新替我戴上,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笨丫头,你真信它是电子跟踪器?我是搞药品研发的,不是搞跟踪器研发的。我说从窗户里看到的,一点都没假,是通过你这两扇心灵的窗户看到的,它们是最不会撒谎的。”
我不服气,我的眼睛真的不会撒谎么?他真的能看穿我的一切么?见我盯着他看,田园好像猜到我在想什么,他说:“小丫头,甭动你那小脑瓜了。现在先去吃饭,我忙得中午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呢!”
“啊!为什么?”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顾发动车,车子快速融入了车流,然后又很快就在一家餐馆门前停了下来。下车时他跳了一下,大概刀口产生了牵拉痛,他停住脚步苦笑了一下,然后就换成慢动作了。我们一边往餐馆里边走,他一边还说:“也不知道战场上那些受伤后还继续杀敌的战士是什么样?我都开刀第九天了,扯一下它还疼。”
我说:“此一时彼一时,到那个份儿上,就是肠子打出来,自己塞进去还得继续打敌人,不打会死,打了也许能活。”田园说:“我相信你能做到这一点。”我自豪地笑着说:“当然能做到。”田园也笑着,但我发现他的笑容里没有欣赏,却有一种担忧。
点菜时,田园所点的都是我爱吃的豆腐青菜之类,其中还包括一份酿皮。我想,这些都是他从我老妈那里刺探来的情报。
饭后我要买单,田园笑着拦住我:“傻丫头,你真要还账啊?”我也一笑,顺势不跟他争了。男生嘛,谁好意思让女生买单呢?
出来后,我说先送我到医院吧,我的车子还在那里呢。
田园说:“这么早就回去?先请你去我家认认门怎么样?”
“你家?你不是住在新二区制药厂么?那还有半小时的车程呢。你肚子上有刀口,换过来,我来开车吧?”
“你信不过我的身体,我还信不过你的开车技术呢。告诉你,我住处就在你们医院跟前。制药厂是我工作的地方,试验需要时会在那里住。”
于是我们又上车。很快就到了,我一看,停车的这地方叫怡祥小区,距离我们医院还不到一站路。我们医院不少人都在这里买了住房,图的就是上夜班方便。而且这怡祥小区正好在我家到医院的路途中,我每天从家里到医院上班,都要骑车经过这个小区。这是近一两年才建的,有电梯,其他设施也比较先进,据我的同事们说,物业管理也不错。
只听田园喊我说:“跟我走吧,星星小姐。”说着,他带着我向前走去。
田园的房子在一楼,是这幢楼把头的一个单元里最靠边一户。面积大约有二百平米,四室两厅,一厨两卫,应该是这小区里最大的一种户型。因为靠近院子的中心,所以侧面有一扇大飘窗开向院子,不但采光很好,而且开窗就可以看见院内的红花绿草。
我发现客厅很大,举办小型舞会都足够了。但只有一台电视,一张茶几和一个长沙发,其他什么都没有。进厨房一看,里边有炊具和冰箱,但炊具新新的,冰箱空空的。
等我参观完厨房出来时,田园已经换上了一套休闲装。
我又进了一个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大床,床和被褥都是簇新的。其中一面墙上有暗橱,橱门开着,里面只挂着田园刚换下来的那套浅灰色西装。
还有一个房间里有电脑,是开着的,屏幕保护画面不时地闪着,我移动鼠标看了看,除了操作系统和常用办公软件之外,没有任何个人文件夹。看来这电脑也是新的。
显然这房子过去根本没有住过人。
我莫名其妙地想,哈哈!这房子给我做新房,倒也蛮像个样子。那么新郎是谁呢,会是田园吗?嘿!新郎当然是田园啦,他是这房子的主人嘛,不过新娘可不一定是我刘星啊。想到这里,我赶忙偷偷地骂自己:“刘星啊刘星,你怎么就这样没羞没臊呢?”
田园这次可没从我的心灵窗户里看到什么,他浑然不觉地笑着问我:“星星小姐,你觉得我买的这房子怎么样啊?”
怕被他当成市侩女生,我不想对这房子表现出过多的关心,便装作内行,又装作事不关己随便看看的样子说:“房子是自己住的,你自己喜欢就行。不过有电梯的房子,你为什么要买一楼呢?”
田园说:“只有这一套了,是商家装修好的。这楼下是车库,不会像一般的一楼那样潮湿。而且一楼也有很多方便。比如父母来住进出方便,电梯出故障了不用担心,将来我有孩子了,他可以随时去院子里玩,我在窗户里就可以监管他……”说着,田园哈哈笑了。我也笑了,但坦率地告诉他:“我觉得你这儿是真正的寒舍,除了有暖气之外,其他都冷冰冰的。”
“哦?难道主人也是冷冰冰的?”
我故意说:“难道不是吗?好像一天都没住过,连点人气儿都没有。”
田园又笑了,他说:“老实对你坦白,还真是一天都没在这里住过,我一直住在药厂那边。这房子是今天才买定的,房间里这些基本家当也是今天下午才由小王帮我买好搬进来的。虽然不需要我付出多少体力,但订立合同,签字画押,去银行给人家划款等等,都必须我亲自办吧?所以忙得没顾上给你打电话和发短信,连中午饭都没顾上吃。眼看到你下班的时间了,直接就奔到医院去等你了,那束花都是在医院隔壁的花店买的……”
我大吃一惊。看我睁大眼睛的惊讶样子,他又说:“谁知,兴致勃勃准备好的一个献花仪式,还被你一个电话命令得没能实现……”说着,他使劲儿瞪了我两眼,看来真的很遗憾。
我哈哈笑了,这次我的笑没有矜持。
看着房子里的一切,我有点奇怪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段买房子呢?为了住得离你们医院近点,再发作急性阑尾炎胆管结石之类的也就不怕了,万一半夜生孩子送医院也方便……”
“生孩子?”
“哦,不是说我生孩子,是说我将来的媳妇。”
我又被逗笑了,但为了故意淡化这“笑果”,我又问:“那也不至于赶这么急呀,等身体恢复之后再办理不行吗?”
“星星,我不能等了,明天晚上的飞机,我要回北京的总公司去。我们有个项目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了,我需要回去待一个月左右。我担心我回来时,这房子被别人买走了,再找不到离你单位这么近的,各方面又还比较合适的房子。你住得远,上夜班来回不安全,我在北京会很不放心的。与其再到那时牵肠挂肚,不如在走之前替你安排好。”
“难道是让我住的?”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田园说:“噢,不全是,你不要过意不去。你上夜班时这里的居住权归你,我回药厂那边,那边还有一套小点的,相当于这房子的一半儿。”
我被巨大的感动包裹住了,眼睛也湿了,埋怨他说:“以前不认识你,我照样上夜班啊,不是啥事也没有嘛?上大学时我还学过几年跆拳道呢,我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你干吗要这样劳累啊?”
田园说:“跆拳道?等我恢复了跟你过两招……星星,你胆子太大了,给自己妈妈做手术你都敢,我相信跟歹徒搏斗你也敢……在路上飙车你也敢……”
我心里得意,但表面故意轻松地说:“跟歹徒搏斗?遇上了当然要搏斗了。至于飙车嘛,飙汽车我没有过,暂时还不敢,但飙电动自行车我有过……”
田园问:“说说看,你还干过什么胆大包天的事?”
我想了想,扑哧一笑说:“我吗,曾经玩大胆,差点丢了命。”
“啊?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初中毕业那年,我学游泳,才拿到浅水区游泳证,就觉得浅水区没意思,想去深水区锻炼锻炼。当时浅水区和深水区交界的地方插着一圈小红旗。要进深水区就要出示高级游泳证。我在警戒线旁边来回溜了几趟,找了个机会就偷偷从小红旗的空隙里钻过去了。我在深水区还没游几下呢,就呛了水,心里一慌就往下沉了。”
田园听着,似乎高度注意起来。他问:“后来呢?”
我说:“后来,被一个大个儿男生救起来,他把我抱到岸边,倒提我的双腿让我头朝下,这一折腾,我刚喝下去的水就哇哇地吐了出来……由于情况不严重,我当天就没事了,但救了我的那个大男生却悄悄走了。我爸妈要找他表示感谢,却不知他去了那里……有见过的人告诉我,那人眉毛浓浓的,光脊梁只穿着一条蓝色的泳裤……我们还在报上发了寻人启事,但始终没有找到他。”
田园惊讶地问我:“那是几月份?”
我说:“大约是七月下旬吧,记得那天很热,湖水都被晒得热乎乎的。”
田园说:“你手上当时带什么东西了?”
我心里突然一跳,他怎么问这个?莫非?不!不可能!因为推算下来,田园那时正在医学院读书呢,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的城市……于是我迟疑着说:“戴了一个戒指……”
“戴在哪个手指上?”
我更奇怪了,但还是接着把我的故事说完。我说:“那戒指是偷戴我妈的。当时它放在我妈的床头柜上,白白的,亮晶晶的,很漂亮。我这人属于晚长个儿的,那年我都读完初三了,人还很瘦小,所以手指也很细。那戒指只能套在我的大拇指上,我就偷偷戴走了。呛水被救以后,那戒指就不见了。我差点吓死,以为它是铂金镶钻的。可是过了几天都不见我妈发怒,我实在憋不住,就自己坦白了。谁知我妈笑弯了腰,她说那是不锈钢镶玻璃的工艺品,是她在街上捡的,因为样式非常漂亮,就拿回来随手放到床头柜上。后来不见了,她以为是打扫卫生时蹦到那个旮旯里了,所以也没理会。”
田园问:“那戒面挺大,是圆形的,上面镶满了亮晶晶的碎玻璃或者是碎锆石,像满天繁星一样,好像……好像还缠绕着红线……”
天啊,尽管过去了十五年,那遥远的记忆还是回来了。田园说的一点没错!因为戴着有点松,我怕它滑落了,就用一根红线缠了几圈,又把它固定在手指上。可他怎么知道这些?
我一问,田园神秘地笑着说:“那戒指至今还放在我的杂物盒子里呢袁不久前,我翻找东西时还见过它……”
“啊!难道真的是你?!”
田园说:“没错,是我。那年是我读本科的最后一年了。暑假时,我的未来老板佟强带我来你们这里,去了现在我待的这个药厂,要我在厂里实习,并准备我的毕业论文。那天是周末,很热,我就去游泳。在深水区碰到一个穿红色泳装的女孩在挣扎,我救了她。当我抱她上岸时,她还在胡乱地抓我,这个戒面在我的光膀子上划过来蹭过去的,划得我生疼。我就把它从那个女孩手上捋下来,套在我自己的小指上。后来就忘了还给她。当我想起来返回去找她时,她已经不见了,据说被她的同学护送回家了……尽管我当时就知道那是工艺品,因为它拿在手上轻飘飘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把这个戒指保留着,难道冥冥中真有神灵?”
我久久地看着田园,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
但田园却似乎颤抖了一下,他叹口气说:“女孩本领越强,胆子越大;胆子越大,就越不安全……所以我更不放心你了。”
我愣住了。田园接着说:“以前不认识你,当然没我啥事儿,现在认识了,想不让我操心都不行……”
“为什么?”我装傻地问。
他认真地摇摇头说:“只有上帝才知道……反正我这辈子无法将你从我的心里赶出去了,因为你在我身上留下一个杰作。你能把它除掉吗?”说着,他笑着摸了一下自己的下腹部的刀口部位。我先笑了笑,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湿湿的眼睛看着他。心里的万千感慨我就暂时不向他表述了。他也笑笑说:“可能因为你是我的福星,保护好你,就等于保护我自己吧。”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突然作了一个决定:此生为了让田园放心,我要收敛我的勇敢……
田园笑着问我:“你不讨厌这套房子吧。”
不管怎么,我还是不想过早跟他拉近关系,所以便故意疏远地说:“你的家你做主,我只是借住,不发表意见。”
他一脸轻松地说:“哦!这么说你同意借住了?那我就放心了。”
我转换话题说:“你的身体……回北京去最好不要奔波辛苦啊……”说着,我心里感到空空的,既有舍不得他的感觉,又有不放心他身体的顾虑,还有疼惜他的特殊柔情。
“那边的工作很重要,也很紧急……不过你放心,我会注意身体的,我比你会保护自己。”
我点头。他又说:“说起跆拳道,我也会,可能比你的级别还高。我还会点儿散打。不过我希望这辈子最好不要有机会使用它。”
“是吗?你还会散打?跟谁学的?”
田园说:“坐下吧,我慢慢对你说。”于是我俩坐在这唯一的沙发上,他靠着那边的扶手,我靠着这边的扶手,我俩也算是相对而坐了。
田园缓缓地说:“我的三拳两脚是跟我老板学的。上次在你妈妈的病房我大致提到过。我老板姓佟,比我爸小十岁,他们两人后来却成了生死好友。年轻时两人都在老家山西,佟叔叔从小习武。有一次打群架被对方戳得浑身是血窟窿,奄奄一息地躺在河滩上。自己人还以为他死了,来不及将他抬走,就赶快撤离了。我爸偶尔路过,见他还有气儿,就拼命把浑身是血的他背出河滩,背到公路边,截住一辆卡车,送往医院。”
“后来救活了?”
“是,据医生后来说,迟送来一会儿就没命了,主要是流血太多了。当时血库没血,一查,我爸爸跟佟叔叔凑巧都是B型血,于是救人救到底,我爸又给他输血,终于救活了他。养了一年才好。佟叔叔伤愈后对我爸说,此生此世,他有一个馒头,就一定会给我爸爸半个……当时,我爸已经是中学教师,他只是个集体所有制的工人。别说他给我爸半个馒头了,他家穷,我爸还常给他接济呢。改革开放后,他不知怎么跟人合伙挖煤,那钱挣得像滚雪球一样……再后来,他觉得开煤矿挣钱太黑,就想漂白……那时,教师比较缺,我父母都设法调到北京的中学里了。佟叔叔也在北京跟人合资经营药业公司,黑色的煤块儿变成白色药片了。”
“后来呢?你还没说你什么时候跟他学武功的。”
田园说:“哦,后来,佟叔叔成为控股人。他想让自己的两个孩子学医药专业,将来子承父业。可是,他这个煤老板出身的人,却生了两个有艺术细胞的后代,他的两个孩子都酷爱画画,没有一个对他老爸的药业公司感兴趣……”
“是吗?倒也难得!后来呢?”
田园接着说:“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正好是他所需要的专业,于是我从读硕士起,到博士毕业,六年中,没课时就泡在他的公司里。即便白天有课,晚上也都有几个小时候在他的公司里工作,周末和寒暑假更是没有自己的时间。那时我发现他常常在月光下练武。为了不让我待在实验室和办公室太久太疲劳,他让我每天晚上跟着他学一个小时武功。他练功是为了防身,防绑票,我练功是为了活动筋骨锻炼身体,于是我便坚持了多年。”
“哇!你还真有毅力,怪不得你的身体很强健。”不知怎么我想起他被麻醉后赤身裸体躺在手术床上的样子,想起了他那很质感的男性体魄……我脸红心跳,觉得自己很暧昧。
田园没在意我的表情,他接着说自己的故事:“我博士毕业时,就已经拥有了佟叔叔给我的股份。为了方便对外,公司的好多名堂都由我这个可靠的又有博士头衔的人挂牌……我便取得了捷径般的成功……然而,硕博连读的那六年,本是我谈恋爱的最佳时间,我的时间和机会却被佟叔叔的事业侵占了……当然现在这也是我的事业了……后来,后来……”说到这里,田园沉思着不往下说了,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我熟悉的那种忧郁。
“哦……”
我本来想问,难道你一直没有谈过恋爱?不!这不可能啊!后来又怎么样了呢?有过真心爱着的女生吗?不过我最终没有问出口。如果想告诉我,他会开口的,我不必表现得对他的恋爱史过分感兴趣。反正我已经通过他跟他父亲的电话确认了,他目前没有女朋友,并且他父亲正在催促他尽快找女朋友。这对我来说就够了,其他的,我没必要问那么多。
田园看看我,也回避地站了起来,去倒了一杯水端来给我。于是,我喝水,他也不再说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星星,陪我运动一会儿吧?我已经九天没有正式活动了。”
“嗯?你要运动什么?”
“我现在这种状况,还能运动什么?剧烈的运动你又不批准,只能跳那慢悠悠的,三步一晃的靡靡之音了。”
“噢,这倒也可以。”
“你会跳交谊舞吗?”
“当然会啦。”
于是他拉我起来,又过去打开电脑,播放存在盘上的舞曲。他把它设在循环播放上。然后他轻轻地揽着我的腰,是那种标准规范的交谊舞动作,没有趁机的暧昧,没有过分的贴近。我也是标准规范的动作,将左手轻轻地扶在他的右肩上,右手被他的左手轻轻地握着举起来。随着他那标准的男式舞步的带领,我轻盈地转着,走着,晃着。
在这空旷的客厅里,没有人跟我们交换舞伴,没有人参观我们的舞姿袁没有人评判我们动作的美与不美,只有我跟他两人,随心所欲地转着,走着,晃着。遇到沙发和茶几,我们就一边转,一边轻轻地绕开。
有时我们信步转到别的屋子里了,他没有奇怪的神情,我也没有诧异的表示,我们心照不宣地继续转着,舞着,再从这个屋子里旋转出来,重新旋转到客厅里。这一时刻,我很投入很感动,他也很专注,大约也很感动。我不知他怎么想,我很愿就这样转下去……
终于,我想起他的手术刀口,建议他歇会儿,于是他听话地停下来,我俩便轻轻地坐回到沙发上。这次,我们没有对面而坐,而是距离比较近地并排坐着。
我再次说刀口完全愈合不是一周两周的事,一定要注意,等恢复元气后再正常锻炼。
田园笑着说:“星星,你这么关心我的健康,我想聘请你做我的终生健康顾问。”
哇,他还真是越来越接近核心问题了。我也开玩笑地问:“终生健康顾问?年薪几何啊?”
“我所有收入的一半。”
“哈哈,你付这么高的工资,我怀疑你别有用心。”
“哎,看来我是司马昭之心了,连笨丫头刘星小姐都看出来了。”
“哈,我能看出来,主要是你比我更笨,不会遮盖自己的司马昭之心啊。”
他表现出夸张的吃惊表情:“是吗?你其实够聪明啦!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我比你更笨?”
这下,我笑得倒在沙发上了。田园,田园,没看出你还是个活宝呢。
田园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说:“尊敬的健康顾问,你说每天晚上都吃糖葫芦有坏处吗?”
“你是三十六岁还是六岁啊?怎么会每天晚上吃糖葫芦?”
“没办法啊,越吃越甜,不吃睡不着。而且这糖葫芦不是越吃越少,而是越吃这糖葫芦棍儿越长,上面的糖果果越多。”
“什么糖葫芦?我开始怀疑他在使坏,但却猜不出来。”
田园说:“我那糖葫芦棍儿上的糖果果都是有关你的趣事:第一个糖果果是你黑着脸问我到底做不做手术,不做的话,阑尾穿孔你不负责任,那双眼睛又厉害又可爱,让人过目不忘;第二个糖果果是你把鸡肠子剪断再缝合起来,还灌水试试漏不漏;第三个是你把卸成几块的鸡再拼接缝合起来,吓坏了你妈;第四个是你一本正经地说用特异功能让我的结石自己滑下去了;第五个是你一会儿把挂件说成是工艺品,一会儿又说成是极品翡翠;第六个是居然给自己的妈妈做手术,做完了却后怕得哭了;第七个是一边焦急地等我的电话,一边却在心里咒骂我;第八个是傻乎乎地相信我跟你打赌,还认真地说要把车子给我;第九个是你为了赶往医院差点与卡车亲密接触;第十个是你居然相信那个挂件是电子跟踪器,差点摔碎它来验证;等等等等。这已经有十来个了吧?我回味咀嚼你的这些趣事,就像吃糖果果,总觉得越咀嚼越香甜,咀嚼一遍再睡觉,就睡得很香甜了。”
我边听边笑,先是笑弯了腰,后是笑得揉肚子,再后来,我却笑得很勉强了,我的笑容也可能很难看了。因为我的笑已经变成那种大人被孩子看穿弱点的难为情的笑了。而田园却像大人欣赏自己孩子的聪明淘气一样,自始至终都两眼含笑看着我。于是我又轻松释然了,还假装生气地训他:“你太坏了,把我的短处都搜集保存了,然后集中抛出来取笑我?”
田园说:“你怎么反向理解啊?我欣赏都不够呢,怎么会取笑?”
“欣赏也罢,取笑也罢,再敢这样,小心我会报复的。”说着我举起了手,也不知是想打他一下,还是拍他一下,或者是什么都没想做,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
他先假装躲了一下,再顺势抓住我的手说:“星星,我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看准一个人,你信不信?”
我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坐直了身子笑着说:“哦,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说:“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
我想,嘿!这种说法有什么新鲜的?老生常谈了,哪个男生讨好女生时都是这么说的,不管是真心讨好还是假意讨好,且听田园先生下边的话吧。
田园接着说:“星星,在学知识方面,你非常聪明,具有超出常人的领悟力(刘星小姐加注:这还用你说嘛,一个省里有几个女生能在高考中取得我这么好的成绩);需要思考决策什么,你也很果断很坚定,做事有毅力,有点男人性格(刘星小姐存疑: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不过你虽然坚定却并不固执己见,能从善如流,吸取他人比自己高明的意见(刘星小姐批注:当然了,我离专家还很远呢,不虚心永远成不了专家的);你性格很阳光,与人相处能换位思考,善解人意,有良好的人际关系(刘星小姐赞曰:哈哈,你在我科室住院九天,等于蹲点九天,还真看出这点了,这是本小姐的突出优点,上级喜欢我的拼命工作,同辈喜欢我的虚心有担待,小字辈也喜欢我的真诚不保守)。”
我正在得意地对他的话大加批注呢,只听他话锋一转说:“但是……”
我知道了,前面的那些恭维话都是批评人的常规策略,转折词之后的内容大约才是真正想说的内容。果然,田园的“但是”后面却说道:“你某些方面比一般女孩要笨一点。”
啊?人家都说我是聪明女孩中的最聪明者,他却说我比一般女孩还要笨一点?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很不服气地问:“请举例说明。”
田园说:“比如,你不能很快看清一个男人对你到底是爱情,是喜欢,还是关心照顾,或者只是一般的好感。”
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慌了,我承认田园已经扎在我心里了,从没有任何一个男孩能这样快速地大面积地深深地占据我的情感。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发现田园压根儿没有爱我的意思,他仅仅像喜欢一个小妹妹一样喜欢我,或者像欣赏一个能干的女医生一样欣赏我,甚至只是对我有一点好感而已……要么就是同情我,愿意帮助我。
你看,田园不是总在设法捉弄我么,一会儿跟我打赌,要赢我的电动车,一会儿又骗我说挂件是电子跟踪器,一会儿又说是要聘请我做健康顾问……难道他一直在跟我开玩笑,逗乐子?要不,他为什么几次叫我是笨丫头,傻丫头……这种熟男啊,都是阅读了无数女人的,千万不能低估他的狡猾,他也许很坏的,比我那老爸还坏……要真是如我担心的这样,刘星啊刘星,在男女风情方面,跟男人打交道方面,你可是真是天字第一号白痴。
田园见我不吭声,笑着问我;“怎么样,星星小姐,我如果说对了,你能勇敢承认吗?”
我正要说话,我的手机响了,我妈打来的,她说:“星星你在哪儿?”
“我跟朋友在一起,妈你有事儿吗?”
“你过来吧,我这里没人。”
“好,我马上过来。”说着,我拿起大衣往身上套。
田园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爸有事儿出去了,我妈病房里没有人。”
田园的房子距离医院这么近,田园便步行送我去医院。天气比较冷,我哆嗦了一下,心里还在想着田园的话,所以我一路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走了三四分钟就到医院了。告别时田园拉住了我说:“星星,你不高兴了,可能是因为我刚才的话。”
对,我是有点不高兴了,正是因为他刚才的话,不幸的是我又被这哥们看透了心思,唉,我的冤家啊。不过我想了想之后,只轻轻地说:“我没有生气,我会认真思考你的话的。”
天很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然而让我措手不及的是,田园突然将我拥住了,我怎么挣也挣不开。当然啦,我的力气哪能跟他相拼啊?尽管他刚刚被我的手术刀伤过元气,我依然不是他的对手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停止了这种徒劳的反抗和挣扎,顺从地被他搂着。只听他在我头顶轻轻地说:“星星,告诉你,我刚才说你的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说你比较迟钝,还没有看明白,我已经爱上你了,不是普通的那种喜欢,是爱,你知道吗?是爱!”
这又是一个让我没想到的情况。不知是天冷,还是意外惊喜,总之我伏在他的怀里浑身发抖。心里也在想,我早就感觉到了。他对我的称呼从刘大夫——小刘——星星小姐——星星,九天之间变了几次……这不已经说明他对我有特殊的情感吗?只是我不敢确认罢了……要知道,我的同学中有不少同居几年的,最后都发现互相不是真爱而分道扬镳了啊。哪能凭他对我的称呼变化就断定他是爱上我了呢?
天继续冷着,我依然在他怀里不时地打着寒战。见我始终没说话,田园又说:“另外,我是在反省自己,我以前比你更笨。我曾将一个女孩对我的尊敬和信任,还有崇拜和欣赏都错当成了爱情,也把自己对那个女孩的疼爱和责任当成了爱情,结果铸成了一段错误的关系……”
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的,我觉得田园也打了个寒战。我就说:“太冷了,你现在抵抗力还比较差,会感冒的,有话明天再说吧,好吗?”
田园说:“好吧,不过你记住,我爱你!”说着他低下头在我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从你的眼睛里找到了我的自信心,我相信这次没有误读你这个漂亮姑娘的感情。”
我什么都没说,却鬼使神差地同样抱紧了他。这个拥抱是那样的前所未有和让我意想不到,却又是那样的发自内心,让我事后只要想到我已经被一个男人紧紧地搂过了,而我也已经将这个男人紧紧地抱过了,我就不能相信自己,同时我也会羞得像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一样,满脸发烫。
被爱我的男人拥抱,也拥抱我爱的男人,这是我渴望了好久的,同时也是我遐想过千百遍的。不过我把它设想得非常严肃非常隆重,想着只有对方单腿屈膝送上订婚戒指时,我才会接受他的拥抱,我也才会回抱他。嘿……没想到当它到来时却是这样简单,并且是这样简易……简单到了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也没有任何预热程序;简易到了连稍微亮丽点的背景都没有,只有这寒冷的漆黑的夜晚,衬托着两个黑影的合二而一,又一分为二……
我走上台阶,田园还在站台阶下。我想到天冷,他只穿了运动装,没有穿大衣。我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对他说,接住!说着我隔着两层台阶将大衣扔过去,他双手接住了。我知道他宽宽的肩膀是穿不进去的,但是当作斗篷一样披上还是管点用的。我紧跑两步进了大厅,自动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