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佟枫出院了,似乎一切又正常了。
周末小江来了,她带我去她表哥的桌游吧里玩,我自然把田园也拽了去。
路上,小江告诉我们,她的表哥叫安国,今年三十九岁。十多年前,他的妈妈,也就是小江的大姨,跟一个精神有点偏执的女人产生点矛盾,被那女人报复,用浓硫酸泼向安国的母亲,当时在场的安国冲上去保护妈妈,结果对方将瓶中仅剩的一些硫酸又朝他的脸上泼来……
小江大姨的一张脸从正面被毁了,眼睛被烧没了,成了瞎子,鼻子被烧没了,不能呼吸,靠张着嘴巴来呼吸……于是她趁人不备时,摸索着写下了遗书,就从楼上跳了下去。那遗书上只有一行歪七扭八的字:“我不想拖累儿子和丈夫”。因为她是先受伤的那一个,所以直到死,她都没见过儿子被毁容后的面貌。
当时,凶手赶在警察到来之前就自杀了,所以安国母子俩没有追诉对象,也得不到任何赔偿。
安国被毁容后,当时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也因此分了手。安国原是一家事业单位的办公室行政人员,毁容后不适合做原来的工作,只能到后勤部门打杂。他心一横,就辞职自己做生意,开了一家麻雀窝大小的小书店。
安国的父亲后来再婚了,搬出去跟安国的继母住在一起。
前两年,安国和小江的外祖父活到九十多岁去世,给自己台湾的子女还有大陆的子女都留下了一笔遗产。小江的妈妈拿那笔钱给小江买了陪嫁房。安国妈妈的遗产便由安国继承了,安国用这笔钱做首付,买了现在这套营业房。然后关了书店开了这家桌游吧。
我们说着话已经到了。我一看,小江表哥的桌游吧位于一个大住宅区的门口。它的门楣上挂着一个牌子:“残美桌游吧”。这名字很奇特,能引发人们的好奇心。我想可能暗指主人是有残疾的人吧。
尽管我心理上有准备,但猛然看见安国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那张脸很丑陋也很可怕,因为他左边脸上那片疤痕实在是太大了。整体看起来,右边脸状态正常,左边脸干瘪僵硬地挛缩着,左边的头皮和头发都没了。左耳也没了,甚至左眼和左边嘴角都受到了影响。那左眼的眼尾被疤痕揪扯着,显得左眼比右眼明显小。左边嘴角也被疤痕揪扯着,显得嘴巴歪歪的。
怕他看出我在注意他的相貌,我很快将注意力转到别处。
这桌游吧里有一个前厅,厅后面还有三个小小的隔间。一间里面有简易炊具,有放着饼子包子蛋糕的食品柜,有饮水机和电冰箱等等。看样子,即使有的客人在这里玩一整天,也不怕饿着。另一间是单间游戏室,大约是提供给高档客人使用的,可以关起门来很安静地在里面玩,也可以在里面密谈自己想要谈的事情。另外,还有一个较大的隔间,进去一看,右边是通往上面的楼梯,左边放着一张小桌“一架钢琴”、一台电脑和一张折叠床。可见这房子是跨式结构,楼上是店主人的生活区域。
参观了一圈后,见前厅已经人满为患,我们正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却见那间独立的游戏室正好空了,安国便把我们让进去,又给我们端来了茶水。
小江对安国说:“表哥,我老板夫妇是专门来欣赏你的钢琴曲的。”
安国温厚地笑笑,看看表说:“还有二十分钟才到弹琴时间,你们先玩一会儿好吗?”
我们是三个人,玩别的游戏暂时不会,打扑克牌升级吧,三个人又不能打。
正在这时,佟老板打电话给我,让我俩明天去他家吃饭。我顺嘴告诉佟老板,我们正在“残美桌游吧”里玩,能否让佟枫姐也来散散心。佟老板问佟枫后,佟枫很高兴,说她马上就过来。
几分钟后,佟老板就开车把佟枫和张姐送过来了。我见佟枫素面朝天,但却带着我妈给的那串红玛瑙佛珠。
佟枫刚坐稳,安国的琴声就扬起了,于是我们都静悄悄地欣赏着。
一拨一拨的客人被琴声吸引进来,没地方坐了,都站在前厅里,痴迷地听着那悠扬的琴声。
啊,怪不得他的生意这么好呢,试想,还有谁家的桌游吧里会用钢琴演奏来给玩客们助兴呢?我想,这里不应该叫“残美桌游吧”,应该叫“绝美桌游吧”才对。
也许音乐和美术真是一对双胞胎吧?学美术的佟枫好像很懂钢琴,你看她听琴听得那么投入。隔着一个房间,似乎听得不过瘾,因此她努力地向弹琴的房间里探着头。于是我站起来推她过去,悄悄进到安国弹琴的房间。我靠着门口那张小桌站着,佟枫将胳膊靠在小桌上,支住自己的脸颊,入神地听着。
安国自弹自唱的这首歌名叫“雨的印记”,是韩国著名的爱情歌曲。
我喜欢雨
雨是大自然吟诵的最美的诗
雨滴是充满着智慧与情感的文字
雨水洗过的草野
晶莹剔透
叶子上的雨滴
闪动着七彩的光环
……
这首曲子很长。琴声停了,我还沉浸在那缠绵深情的旋律里。
安国站起来转过身,突然,他愣了几秒钟,因为他看见了佟枫的轮椅;佟枫也愣住了,因为她看见了安国那张丑陋可怕的脸。
安国是接待八方来客的老板,毕竟在来来往往的顾客面前经常抛头露面,对人们那形形色色的目光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了,自然能以平常之心对待,所以自打我们进门,他就没有在意过我们眼睛里的惊愕。然而也许是同为残疾的人吧,他却注意到了佟枫眼中的疑问和愣神。他居然笑着问佟枫:“我没吓着你吧?”
佟枫居然柔和地说:“你没吓着我,不知我是否吓着了你?”
安国看了一眼佟枫以及佟枫的轮椅,微微一笑说:“不会,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害怕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佟枫手边有一张铅笔画。
这几张纸和一支铅笔,大约是为了临时写点什么而放在小桌上的。不知什么时候,佟枫已经在一张纸上用铅笔画了一幅素描。画中的主人就是刚才弹钢琴的安国。他背朝外坐在钢琴前,抬着头,但却侧弯着腰向着琴键,双手似乎正在弹着一个长长的滑音……无疑,佟枫捕捉了安国弹得极为醉心又唱得极为动情的那个瞬间,将他定格在了纸上。
我看完后含笑将这张画递给安国。安国看后眼睛湿了。他问佟枫:“这张画可以给我吗?”
佟枫说:“喜欢就留下吧。我很愿意有机会再替你画几张。”
安国问佟枫:“那么你喜欢我的琴声吗?”
佟枫点头说:“非常喜欢。”
安国说:“喜欢的话,你可以常来,我这里对你这样的……对你这样的朋友永远免费。”
于是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和邮箱地址。
天哪!这叫什么事儿啊?几分钟之前他们还互不相识啊。
这天我和田园、小江还有保姆四个人打了几圈升级。佟枫也玩了一会儿,说不想玩了,她自己转动轮椅又去了安国的琴室。直到我们告辞时,他们两人还在里面聊天。只听见笑声不断地从里边传出来……
田园和小江,还有张姐和我,四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催佟枫回家了,怕剥夺了佟枫的快乐。结果这天我们在安国的桌游吧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临走时,安国却执意不收我们的费用,说我们是他表妹带来的朋友,不是一般的顾客。
更奇特的是第二天,我和田园按约定去佟枫家吃饭。佟枫表现比哪天都好,从头到尾都和颜悦色,甚至喜气洋洋。饭后佟枫拉我到她的房间,很认真地问我:“星星,你觉得昨天那个安国面貌吓人吗?”
我说:“猛一看挺吓人,但熟悉了可能就不觉得了吧?”
佟枫说:“奇怪,我很快就不觉得他吓人,倒是觉得他绝顶聪明,很懂得别人的心。我跟他聊天很开心……我觉得我可能爱上他了……”
天哪,我那本来就挺大的眼睛此刻可能瞪得更大了。因为佟枫惊讶地看着我,突然笑得咯咯的:“星星,你怎么了,吃惊得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难道你觉得我没资格爱他吗?”
我赶忙说:“不,不,我是觉得太突然了,有点不知所措了。”
佟枫说:“我自己觉得一点都不突然,好像认识他很久了。你知道吗?昨晚他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又聊了很久。”
“啊?”我又吃了一惊。
佟枫喜滋滋地说:“他说咱们走后,他一直在回味跟我的谈话经过,还反复看那张画。他还说,能捕捉到这样一个瞬间并把它画下来,该是多么聪明又多么富有观察力理解力和表现力的画家啊……”
这样高度的赞扬,要是我听了,也会喜得头发晕啊。
佟枫又说:“他还夸我性格率真可爱不做作,希望跟我做长久的朋友……”
我说:“是吗?怪不得昨天我听到你们一直在笑。”
佟枫说:“是啊,我昨天很快乐,我觉得他也很快乐。我们谈了很多话题。说到我们各自小时候的故事,上学的故事,还有后来的生活经历等等。”
我说:“这挺好啊,你又增添了一个散心的地方。”
佟枫说:“让那个关庆松见鬼去吧,我再也没有兴趣跟他来往了……”
我的天,见异思迁这么快?
佟枫说话时,脸上出现一波又一波的红晕。佟枫对这个安国可是动了真情了。最后,佟枫对我说:“你把这事儿对田园哥说说,问问他是什么看法。你俩好好帮我参谋参谋,我可没有比你们更可靠的亲人了。”
一听这话,我又心热肠热眼窝热了,赶紧掏心掏肺地说:“要不要先对爸妈提一下?”
佟枫说:“先不要告诉他们,免得我爸又找茬来训我,我烦他那一套……”
说着,佟枫从脖子上摘下那串红玛瑙佛珠,深情地抚摸着说:“星星,谢谢你妈妈,可能是这串开过光的佛珠给我带来好运了。我本来也不信迷信的,可事情就这么巧,不由我不信啊……”
饭后一出佟家门,我对田园说:“我有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田园说:“要说就说,卖什么关子啊?”
看了看身边的来来往往的人,我便往他的耳边凑。田园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躲开了。因为有一次我用这种方法搞恶作剧,假装要告诉他秘密,结果往他的耳朵里大口吹气。所以这次他是坚决不上当了,我只好正儿八经地说:“你能想到吗?佟枫爱上了一个人。”
田园说:“真的吗?是不是昨天那个安国?”
我说:“奇怪,你怎么一下就猜准了?”
田园说:“昨天看他们在琴室里相谈甚欢,我心里就有点预感了。加上今天佟枫的情绪意外的好,所以你一提我就把这些都联系到一起了。你知道佟枫是从来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表现在脸上。”
我说:“你别分析这么多了,你先说这事儿靠谱吗?我看佟枫可是动真情了。”
田园说:“我只跟安国说了几句话,不了解这人底细,所以也说不出什么看法来,不过我的初步印象还不错。他俩昨天交谈的内容多,佟枫自己的感觉应该是比较准确的……再说你见过那个关庆松,你觉得这两人相比怎么样?”
我说:“这个安国比那个关庆松好得多。那个人说话好像穿着厚厚的外衣,让人看不清他心里。这个显得真诚,而且个人素质也比那个好。身体条件也比那个好,最起码,这个除了面貌吓人点之外……其他方面都是健全的。”
田园说:“哦,看来你已经有了很大的倾向性了?”我嘻嘻哈哈地说:“假如佟枫是我亲姐,我就对她说:姐姐你大胆地往前走啊,莫回头……”田园说:“你还别说,那佟枫可真的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她跟她的那些女同学,要是能相处得有你俩一半儿好,也不至于这么孤单。”
两天后,佟枫又打电话告诉我,说安国又邀请她去玩了,她还给几个客人画了像等等。这次安国还说,如果佟枫愿意进一步交往,互相加深了解,他可以邀请佟枫来桌游吧工作,帮着记记账收收费等等。累了可以随时躺在里面的折叠床上休息一会儿。而且不必全天上班,可以根据自己身体的耐受程度,灵活地决定上下班时间。
这又是一个雷人的消息!同时这也是一个多么合情合理的约会理由啊!
我问佟枫是否打算接受这个邀请,佟枫说她认为这倒是一个可进可退的办法,于是便对她的父母也说了,当然她没有对父母说交朋友什么的,只说出去工作可以有个精神寄托,万一觉得不想干了,随时可以回来,自己又不会损失什么。
佟老板夫妇想到这样做可以让女儿有生活的信心,就痛快地答应了。
田园深深地叹一口气,感慨地说:“佟枫居然要工作了?健康的时候一天也没工作过,一分钱也没挣过,现在居然要抱着病残之躯去上班挣钱了,这爱情的力量真的太大太大了。”
我笑着倒在沙发上说:“这佟枫将来说不定还真的就成了残美桌游吧的老板娘了。”
可是,上班期间她怎么换尿布呢?想到这里,我又高兴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