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秋,葱郁的桂花树几乎霸占了整个节气,家家户户,都要养上那么几株。或做桂花酿,或做桂花糕,更多的,则是存上些桂花酿,以备来年之渴。
琼函闻着这无处不入的桂花香气,没由来的生出几分烦躁来。
“青乔,热!”辇中摇摇晃晃,使劲地摇着团扇,还是散不去躁火。
青乔瞅着她红晕晕的脸颊,不动声色地拿出块帕子,“主子,可要奴婢帮您擦擦?”
“擦什么?”琼函摸摸额头,凉凉的,没有半丝汗意。她身中蚀月之毒,体质一直偏凉,三年来从未出过半滴汗。
白了青乔一眼,“你哪里看到我出汗了?”
“奴婢没说有汗。”青乔晃晃手里的帕子,伸手掀开帘子一角,一阵凉风伴着细雨嗖地窜了进来,“殿下,下雨了。”
琼函摸摸脸上几滴雨丝,挥手拍掉青乔凑过来的帕子,恍然大悟,“这天还真是说变就变。怪不得这几天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青乔低头。六个男人,不憋闷才怪。
小辇晃到太子府门前的时候,时间正过晌午。
天边挂着几朵乌云,懒洋洋地向下吐着凉风细雨。
守门的侍卫见是帝姬的辇驾,慌忙叩头下拜。
琼函自辇中掀开帘子,眼角正瞄到一个眼色尖的侍卫急急忙忙往府里奔跑。
“拦住他!”
话音刚落,青乔已是干脆利落地闪到那人面前,生生将他堵在了门边,动弹不得。
“这位侍卫大哥急着去哪儿呢?没看到我们家殿下吗?”青乔竖起柳眉,脆生生地呼喝,“行个礼都行不全,太子殿下府里的下人,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我们殿下何时曾让你起来过?”
那侍卫急得背上冒汗,他哪里敢碰帝姬身边最红的青乔姑娘?可是太子爷的命令,那也是真刀实枪的家伙。
“属下知错,属下给殿下请安。”他连忙就地跪下,苦着脸不敢动弹。这位姑奶奶的帽子可扣得大了。
“罢了。”琼函抬了抬手中团扇,“皇兄呢?这时辰也该下朝了罢?”
“回殿下,太子殿下正在午睡。”太子曾千叮咛万关照,在他‘午睡’时辰是不许打扰的,这帝姬还真是会挑时辰。
琼函眉头一动,浅浅笑开,“那便正好。你带路罢。”
侍卫心里怵了怵,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是。殿下,请。”
因为下着雨,所以琼函的小辇便一路抬进了太子府,一直到太子寢殿的门口方才悠悠地落了下来。
“唔……”
“恩……”
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门鏠里飘出来,偶尔有压抑的喘息声响起,殿外守着的两名太监见到帝姬进来,行礼之余脸上不免露出些古怪的神色。
琼函款款步下小辇,慢吞吞地摇起了手中团扇,轻叹道,“皇兄这般繁忙,实在是让皇妹我于心不忍……许是我该去向父皇建议一下,捡些个事情让六皇兄分担分担。”
此言一出,几名太监脸上立时变色,低眉敛目,连耳朵都不敢再抖一下。
“参见帝姬殿下。”小连子公公尖细的声音带着些颤抖的尾音。
“去告诉皇兄,本宫是来宣旨的。”琼函略微提高了声音,瞥了眼依旧紧闭的大门。
几乎是立时,殿内的呻吟声嘎然止住,寢殿大门随之咣地打开,太子爷衣冠不整地冲了出来。
“儿臣接旨。”太子爷脸上挂着淋漓的汗水,贵气俊秀的脸蛋,此时因为紧张而有点变形。浅黄的衣袖上,染了几处疑似胭脂的红红绿绿颜色。
琼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跪在那里半晌没听到动静,太子忍不住抬起头,狐疑地开口,“皇妹,圣旨呢?”
琼函眼神在院前栽着的一丛绿色上打量了许久,似是这才反应过来,微笑道,“皇兄,我传的是口谕。”
“哦?父皇给了什么口谕?”太子神情放缓,低头看了眼身上狼狈的衣衫,略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父皇说,让你把冰莲花还给我。”琼函嘴角的笑容荡然无存,声音平静中透着些许冷意。
太子沉默。抬头触到她了然的眼神,又快速地低下了头,“这……”
“皇兄想抗旨?”琼函叹气,“还是皇兄想说,那冰莲花不在你这里?”
太子犹豫了一下。他自然不会傻到为了一朵花担负抗旨的罪名,因为那冰莲花确实是在他这里。可真的拿了出来……这皇妹怕是不会轻易放过他。
之前手下来报,说是尘函宫里的暗卫一直来他这府里行走,他便知道皇妹怕是知道了些什么。也罢,迟早是要面对的。
晚痛不如早痛,长痛不如短痛。
“婂婂稍等片刻,为兄这就去拿。”太子长叹一声,起身折回寢殿。
不消一会,他便抱了个乌木匣子出来。琼函眼光一亮,那正是上次她看到的匣子没错。
像是不舍得,又像是别的什么情绪,太子紧紧抱着匣子不太想撒手,眼睛左顾右盼地没话找话,“婂婂,你那四个,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琼函沉默一会,冷下脸,“他们做错事,被我禁足了。”自从那天见到他对司寇美人的所做所为,她便发誓要离她这位皇兄远点,连她身边的人都敢惦记,真正是无可救药了。
“多谢皇兄,那这冰莲花我便带走了。”眼角扫到太子耳边一点胭脂红,她忽然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片刻也不想多留。
手指刚探到那乌木匣子,太子的脸色却变了变。抱着的力道不自觉地紧了紧,复又无力放开。
“婂婂,为兄突然想起有事要和父皇商议,就不送你了。”言罢他迅速放开匣子,紧紧衣衫,匆匆跑向门外。
“奴婢来吧。”青乔有点不放心,一晃身形接过匣子,指尖运力之处,匣盖弹开,满院生香。
琼函瞬间变了脸色。
馥郁芬芳,清雅袭人。很香,却明显不是冰莲花的味道。
她曾卧于莲峰之上半年之久,又怎会辨错?
可那盒子里静静躺着的,却又的的确确是真正的冰莲花。死了的冰莲花。
原本晶莹剔透的花瓣此时黯然无色,雪似的肌理成了一片枯败的暗黄,明显是保存不当,失了鲜艳。
“皇兄,你给我站住!”琼函只觉得脚底都生出一股怒气,足尖一点便运力冲了出去,一把揪住正仓惶落逃的太子。
“婂婂,你轻功有进步。”太子顾左右而言他。
“少废话!你明知道这是我辛苦寻来的,竟然这般狠心,我今天便不会放过你!”猛地探手自一旁侍卫腰间抽出佩剑,剑尖挽起点点银光,毫不留情地刺了过去。
太子慌忙躲过,胸前刚拢好的衣襟却又被挑开,只能披头散发左闪右躲,抱头叫唤,“婂婂,宝贝皇妹,你听我说,听我说。”
“你有本事毁了它,此时怎么不还手?”琼函内伤未愈,此时急怒之下勉强忍住要使出真正武功的念头,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头狂乱的怒火,“你抢我的驸马倒也算了,为何连冰莲花也不放过!!你倒是给我说清楚!!”
“唉,好皇妹,是这样的,那花我拿到的时候……”太子左窜右跳,原想是让她胡乱刺上两下解解气,却不料她越刺越勇,似乎没有半点善罢甘休的打算,当下重叹一声,侧身抬腕,运指如电地封向她右手的穴道。
见他使出上乘武功,琼函银牙暗咬。在几位皇兄面前,她不过是个学了些花拳绣腿的人。此时若不停手,便要暴露实力,可就此罢手,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眼见那指力便要触到手腕,眼前突然一道绯色衣袂闪过,腰际被一双暖暖的大手稳稳环住。
“婂婂!”一声呼唤自身后响起,慵懒悦耳,却带着些怒意。
琼函侧头一看,正对上司寇昊关切的眼神。
太子指尖被重力猝不及防的一拍,脚步站立不稳,生生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这才勉强停住。
满腔怒火正欲喷发,却在抬头看清对方容貌后顿了下来,讪讪道,“原来是妹夫,如此美人,怎生这般野蛮。”
司寇昊往日莹光流媚的眼眸此时没有半点温度,伸手复又揽紧了怀里的人,“太子既是婂婂一胞皇兄,又为何要对婂婂用上这般歹毒的指法?”
“我……”太子憋屈地咽了口气,“美人,你是太傅之子,想必出身燕山派,又怎会不知我那是雷声大雨点小,不会动真格的。”
“那又如何?凡事都有意外,我司寇昊的妻子怎能容人随意指指点点。”司寇昊勾唇冷笑,转头看向琼函时,神情已是一片柔和,“婂婂,娘亲的病……我们再办法。花既然被毁,现在再生气也是陡劳。”
“可是……”琼函此时只觉万分委屈,眨眼间已是泪盈于睫。自太傅死后她几乎从未掉过泪水,此时却是如何也控制不住。
“婂婂,你听我说完,那花我得来的时候便是这样,你叫我怎么给你?”太子见她流小,立时便急了,伸手想要去替她擦拭,却被司寇昊狠狠地甩开。
“婂婂,你已经尽力了。”司寇昊软语劝慰,至她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转头看向那匣中的残花,冷冷开口,“不知太子从何得来?”
太子沉吟了一会,据实相告,“落月宫。”
“连武林中人都甘愿相投,太子果然深得人心。”司寇昊闭目深吸了口气,不再多言。
静静地凝着那朵冰莲花许久,他低头微微松开怀里的人,牵她走向一旁的小辇,“我们先回府。”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不似方才愤怒的小狮,也没有平时的半点冷静优雅,完全像只丢了爪子的猫,挠得他胸口呼呼地疼。
“也罢,你带她回去好生休息。”太子无奈地摇头,心下却大大地松了口气。也好,这件事总算她知道了,也免得他瞒得辛苦。至于落月宫——也该让他找个地方出了这口气才是。
车辇在太子府中缓缓穿行,琼函一直低头未语。她在想,也许应该告诉他,她辛苦保存下来的冰莲花种应该是可以替代冰莲花的。方才,她只是痛恨太子对她的欺骗,毕竟那是她一母同胞的皇兄……
可是,落月宫为何要去抢冰莲花呢?这点她却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应该去找周御医,不知他辞官后去了哪里。”思来想去,也许这是唯一能够知道真相的办法。
许久,司寇昊没有回答。
琼函诧异抬眸,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但见微风掀起的帘角外,有一道姣美的身影在雨中站立。
如果她感觉没错的话,那是个美丽的女子。而且她看向司寇昊的眼神里,充满了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