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重新躺回床上,看着纱雾朦胧的床顶,脑中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梦中,她身处卡车车底,彻骨的痛,如同恶魔的铁爪,将她撕裂成凌乱的碎片,正承受这种剧痛时,长哥儿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现实,她奋力摆脱噩梦的钳制,手臂乱挥,碰翻了床头的高几……
为什么经历大火之后,这几日频频便会想起前世的事?已经过去了八年,为什么这几日,前世的种种,反而越加清晰,就如同昨日发生的一般?
难道……是因为那个和尚吗?
当时她眼神朦胧,看到的只是个大概的轮廓,好像是他……又好像不是,可是毕竟只是惊鸿一瞥,为何她会一直念念不忘呢?
连日来的噩梦,让她几乎精神崩溃,就好像有只魔鬼,无时无刻在她身边出没,只等她神经松懈的那一刻,便张开大嘴,一口吞了她。
不行,越想头越痛。她抱起脑袋,只觉得烦躁无比……
“你在想什么?”
突然,身边一个声音响起,她吓了一跳。
惊恐的转过头,只见床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白衣少年,容貌清俊,一双眼眸,深如幽潭,仿佛能直击她的内心,看透她的一切。
“你怎么在这儿……”她迅速爬起身,满脸惊愕的抓紧被子,向后一缩。
晏天皓脸上仍旧挂着不变的浅笑,只是这样的笑意放在五娘面前,就只觉得恶劣至极。
“你大哥去了净房,我等他。”他简单的解释。说完又靠前几步,紧盯着她的脸,裂开嘴:“你刚才在想什么?”
见他越来越近,她连忙阻喝:“晏世兄……”
他顿了一下。她连忙又说:“世兄还请自重,此乃我的闺房,世兄外姓,随便踏入,成何体统。”
他无所谓的抄起双手,向后一退:“那么世妹是想告诉你母亲吗?无妨,若是世妹身体不便,我还可代为禀报。”看他那副“就算告诉天皇老子,也奈我不何”的嚣张摸样,五娘就恨得牙痒痒。
她愤然反驳:“长公主还在府中,就算母亲不会对你加以责难,长公主顾念颜面,也定会责你,世兄何必因此激怒长公主呢?”
他眼神一眯,冷笑起来:“五世妹果然伶牙俐齿啊。”说完敷衍的又退后一步:“是我唐突了。”
五娘冷眼看着他,不信他会这么容易认错。
果然,不到半刻,他神色随意的又说一句:“只是世妹抱恙还有这样的好精神,想来大火一事,对你并未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吧?”
提到“大火”二字,她脑中便一闪而过钟翔的脸庞,脸色倏地一白。
他似捕捉到她那一瞬间的失神,笑了起来:“果然火势汹汹,五世妹再是如何机敏聪慧,也是有畏惧恐慌之时。”
她瞪他一眼,口气有些愠怒:“你似乎很想看到我受惊慌张的样子?”
见她好似真的生气了,他却哈哈一笑,不在乎坦诚相告:“世妹好眼力。”
她脸色一变:“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这样的嗜好,很变态……”
“变态”这词倒是新鲜,他犹豫片刻,似在思索。而再抬眸时,只见对面的她笑靥如花,好似因为自己说了个让他吃瘪的词语而欢喜得很。
这个五娘平日狡黠,倒是难得看到她如此置气欢颜的时候。他脸色一动,开口就道:“那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小孩子还是真心的笑容比较好看?”
这句小孩子让她笑容一滞:“你也不过少时年纪罢了,倒是看不起我小孩子。”
“总归你叫我一声兄长。”他反驳。
如今四周无人,她不必怕他:“叫也不见得是真心的叫,随口叫叫罢了,不过敷衍。”
他一愣,继而冷哼:“世妹好齿牙,只是不知道你这刁钻蛮横的一面,府中别人可还知道?”
她闲淡一瞥:“知不知道都与你无关,就算你说出去,别人也不见得会信你。”
“当真?”他挑眉一哼。
“试试?”她乐意奉陪。
正巧这时,门外响起长哥儿的声音:“咦,怎么一会儿工夫?人就走了?”
五娘得意的看他一眼,冲着外头就喊:“是大哥吗?晏世兄在我屋里。”
长哥儿撩帘进来,当真看到晏天皓正站在里间屋里,就笑着就走了过来:“还说顾忌颜面,不来探望,我就是去趟净房的工夫,你倒是自己钻进来了。”
五娘乖巧一笑:“晏世兄也是关心小五的身子。”
晏天皓微微挑眉,这丫头变脸倒是变得快。
只是有锐齿的狼,自是比温顺的小鹿更有意思。他沉吟一会儿,就说:“在外头等着也是等着,我就进来看看,可是一进来就看见五世妹垂头顿足的在床上翻腾,我还以为她病情加重了。”
五娘面色一变。
长哥儿一听,眉心一皱,关切的就问:“五妹病情加重了吗?”
五娘尴尬的摇摇头,极快的恢复状态后,轻笑一声:“只是睡久了,手脚有些不灵活,就甩动一下,否则就像刚才似的,一起身就碰摔了高几,回头莫不是我这屋子的东西都要让我给砸了。”
晏天皓嘴角一勾:“原来五世妹活动的方式,是这般激烈,若是定力差点的看到,恐怕还以为是羊癫疯呢。”
“有这么严重吗?”长哥儿又急了。
五娘心里纵是恨得牙痒痒,可面上也只得摆出温顺的笑靥,呵呵一笑:“世兄的话,可真是夸张。”
“我倒是觉得挺贴切的。”他句句紧逼。
她脸上笑意不减:“世兄真爱开玩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长哥儿站在旁边看在眼里,嘴角荡起笑意,果然比起对袁府别的女儿,晏天皓对五娘的态度,更加特别些,说话与她说得最多,玩闹与她玩得最多,就是平日提起,也是提起她最多。
“两位这是在打情骂俏吗?”长哥儿突然冒出一句。一句说完,自己都不禁愣住了,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五娘脸颊酡红,瞪了晏天皓一眼,便敛下眼眉。
晏天皓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支,指着长哥儿,腰都直不起来了:“少航,你说我与这个八岁的娃娃?”
“你……”五娘气的吐血,却只得隐忍。
长哥儿怔了一会儿,看了看五娘,又看了看晏天皓,恍然大悟,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我说笑了。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五妹好生养病,我们就不打扰了。”
话音未落,晏天皓面带笑意,也不告辞,率先一步就踏出房间。后面长哥儿连忙跟上,待两人都出了房间,才见五娘愤愤的扔开锦被,跳下床榻,对着大门外做了个大鬼脸。
这个晏天皓绝对是她的大克星……
二月天暖,到了下半月,长公主突然接到国公府的信函,看过信后,她脸色大变,第二日便说太后大殓她未到,如今祭祀,不可不去,便要急急赶回金隽。
本是说好晏天皓再在袁府住上些时日,只等太夫人回崇化寺时,再绕行回金隽,可此信函来势汹汹,就连晏天皓也被叫了回去。
前后时间仓促,月娘、玉娘是长公主答应二太太、三太太要亲自送回的,因此也随行而走。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此次所谓的挑亲一事,就要就此告一段落了,可长公主走前竟说要带三娘去国公府小住几日,大太太心乐,可嘴上却说:“我也好久没见着元娘了,三娘此次前去,也正好给我向元娘带个好。”
因此这趟一下子,袁府的人就像走空了。
之后的日子,太夫人躲在百善堂也不出来,大老爷日日不是在紫苇滩歇息,就是留在筭轩,或是与一众官员,流连烟花柳巷。大太太成日独守空闺,面上虽不说,可脾气也是越来越不好了。三房盛气凛然,可奇怪的是却并不故意炫耀,就连四娘平日也规矩许多,见了五娘只是躲开,也不与她多言,平日还是与七娘接触最多。
而且七娘对五娘的态度却明显好了许多,虽还是不爱多话,可行动举止间,明显是较为尊重她这个五姐了。
因为二娘婚期将至,却还有些小物件要赶制,六娘时常与她同进同出,平日也总往鹣澜跑,名头上是帮二娘绣制一些杂物,可实际上如何,却不得而知。
随着四姨娘的肚子越来越大,静香潭里也更加戒备森严,加上四姨娘是过了三个月才开始孕吐,因此如今更是长日都在床上度过,大姨娘就更加贴身的照顾她。
伴随着春天的来临,整个袁府却像是被挂了一层黑布似的,一点没有春日的感觉。
到了三月,回乡过年的先生们也陆续回来了,月中时,家学重新开课了。而五娘作为新学生,也第一次开始上学了。
袁府的家学分为上午与下午,上午是念文学,启蒙的是《幼学琼林》,过了就念《女内训》,再念《女戒》。而下午是才艺学,分四日循环,一日绣花,一日绘画,一日作诗,一日抚琴。
许是大太太事先吩咐过先生,因此教诗的杨先生对五娘尤其上心,五娘也认真学习,杨先生看她悟性颇高,每次向大太太禀报小姐们日常学习进度时,对五娘的评价都很高,大太太也相当满意,命令杨先生倾囊相授,同时也对别的先生警惕,所谓术有专攻,让他们顾好自己的学生即可。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教绣的只管教好六娘,教琴的只管教好四娘,别给窜了。
如此日子,平稳中却带着古怪,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这千叶园里的气压也越来越低,直到……大老爷带了个女人回来,这片暴风雨前的宁静,才算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