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后面的马车内又起了声响动,只见唐妈妈扶着一位,身穿青黄色坊天素锦绸面,明绣千枝百卉图样,头戴黑绒带镶宝玉石发饰,一脸慈眉善目,和惧可态的老太太出来。
下了地,后头的香染连忙递上黑檀木雕凤腾立手拐杖,太夫人一把握住拐杖龙头,转首就朝长哥儿唤道:“有了世兄,连你太奶奶都不要了,可看看这没良心的。”
唐妈妈就一笑:“哪里是长哥儿没良心,分明是夫人故意将晏家小儿郎带来扰他的心呢。”
话至此处,长哥儿连忙紧赶手的迎过来,虚扶着太夫人的手,囔囔道:“还是唐妈妈解我的心意,太奶奶知道我最与晏世兄亲厚,这大过节的,哪里想到晏世兄不回家过年,反而跟着奶奶来了。这不一时荒废了太奶奶,太奶奶还笑话我。”
太夫人捏了捏宝贝孙子的鼻子,宠溺道:“就你嘴皮子精灵。”
长哥儿嘿嘿一笑,靠在太奶奶怀里蹭了两下,算是也解了与太夫人的祖孙情谊,才回头继续对着一旁的晏天皓问:“之前怎么没听父亲说晏世兄今年要来咱们家过年?”
晏天皓淡若一弧,一双如玉般的双眸微微弯曲,口上调笑着:“我这可是过来逃难的。”
“逃难?”长哥儿更起了兴致,猛地窜过去,一脸的好奇:“哪里来的难?别是又让大将军责罚了吧?哈哈哈,怎么这次长公主没有出面了?倒是不知道长公主也有忍心看世兄受罚的时候。”
晏天皓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嗯,家母倒的确越来越心狠了。”
话一说出,太夫人差点没一拐杖给他砸过去,愤愤的就数落起来:“好你个没良心的,你母亲怕你受委屈,千山万水的把你托付给我,你还敢说你母亲的不是,看回头你母亲来了,我不好好告你一状。”
晏天皓连忙讨好的迎上去,巴着太夫人的衣袖可怜巴巴的摸样:“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太夫人可千万别告诉我母亲,要不回头我耳根子可别想清净。”
一席人嘻嘻哈哈,相谈盛欢,却没一人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呢。
五娘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情景,也不吭声,只当自己不存在。自己现在若是打扰了大家叙旧,反而落一个不懂事的下场,还不如等着被人发现,反正太夫人身边的唐妈妈已经不止看她一眼了,等他们说道完,终究会提到她。
果然,几人又笑闹一阵,唐妈妈就凑着太夫人耳边说了点什么,太夫人抬头一看,正好对准五娘丝罩后的一双清眸,虽说隔得朦胧,可太夫人还是眼眸一闪,显然是有几分惊讶。
长哥儿看太夫人终于注意到了五娘,连忙上前接引介绍:“太奶奶过来猜猜,看看这罩子后头的人是谁?”
太夫人抿唇低笑,略微思酌,便有了答案:“别是五娘吧?”
长哥儿双眸一睁,掩不住的惊奇:“太奶奶怎么知道?”复又急忙将五娘推上去,口上不依不饶:“莫非是父亲给太奶奶书了信?要不太奶奶怎么猜出来的?”
太夫人瞪他一眼:“还书信,说到书信我就来气,你父亲之前给我带的信上可明明白白的写着,你荒废了大半年,临着我要回来了,才肯窝在书房乖乖背诵你应承我的整篇孝经,你还好意思说。”
长哥儿吐了吐舌头,连忙推上五娘转移话题:“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太奶奶还是看看五妹吧,八年了,这可是第一回见面。”
五娘抓住机会,连忙福身行了个全礼,娇娇柔柔的道:“小五给太奶奶见安,太奶奶长寿安乐。”
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唐妈妈就代手虚扶了五娘一把。待她站起来了,才听太夫人说:“你出生的时候我倒是见过你一面,只是日子久远我也记不住了。之后你又一直在西偏门照料你五姨娘,如此,见面的机会自然更少了。”
话题提到五姨娘,太夫人却面色无异,长哥儿就想到,程妈妈去崇化寺的时候五姨娘还健在,是回来了才知道出的事。因此也没人给太夫人通信这消息,看来太夫人是还不知道五姨娘出了事啊。
略微思酌,他便面色沉重的开口道:“太奶奶恐怕还不知道,五姨娘几日前就……去了。”
太夫人眉心一蹙,转头看向唐妈妈,唐妈妈连连摇摇头,表明并不知道这件事。
长哥儿就继续说:“就是前些天才出的事,父亲多半顾忌到节庆上,就不要特意传过去这个消息给您添堵了。”
太夫人面色这就凝重了起来,她怜惜的半佝着身子,看着五娘轻轻问:“那五姨娘的事儿出了后,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句话也算是试探,想来如今她跟着长哥儿一同担上迎接的活计,这自然是大太太赋予的权力,那么大太太肯让她单独接近长哥儿,不用说也知道她是进了彩幽氽的。只是太夫人还是故意有此一问,只是想亲耳从五娘口中知道,她的心是不是也向着大太太了?
五娘眼珠一转,选了个两方不得罪的答案,轻细道:“有母亲,有各位姨娘,有父亲还有大哥、姐妹们都一一的安慰着,哪里还有过不来的。”
不是“若不是母亲,小五也不知如何是好”,而是一句话带了所有人的好。太夫人放心一笑,心里就沉吟开,这么说这孩子还不完全是大太太的俘虏呢。
唐妈妈听了这答案也嘘了一口气,推了推五娘,招呼道:“来,先见过你晏世兄。”这一推,就将五娘又推到了晏天皓面前。
五娘仅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幽若深潭的清眸里,如玉般的光泽温润透亮,好似能透过她的皮肤,看到她不为人知的内心里去……她心脏骤然一紧,忙垂下双眸,恭敬的行了个全礼:“晏世兄有礼。”
晏天皓却只是微微点头,面上始终带着如一的温文尔雅:“五世妹有礼。”
五娘这一趟跟着一同来,本就是为了混个脸熟,却不想临回时,太夫人却提议让她与自己乘同一辆马车,打发长哥儿与晏天皓乘另一辆。
长哥儿好似对晏天皓格外亲近,忙乐呵乐呵的拽着他就钻进马车。
五娘没办法,只好带着一心的惴惴,上了太夫人的车厢。
回程时,并没有因换了松软的马车,路就不颠簸了,五娘却能屏息静坐,身子虽抖,却并不因为震荡而露出半丝不悦的表情。
唐妈妈许是与太夫人接触久,眉目间也带着份慈善,她注意五娘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开口:“五娘以往常坐马车?”
五娘摇摇头,早已取下纱笠的头上,只有一支红宝石坠形玉簪,一张明媚的小脸上配着两颗晶莹亮润的大眼眸,闪闪发光,曝露了周身的灵气。“哪有机会出府,此次也是拖了太奶奶的福,才有机会出外游览一圈呢。”
这下唐妈妈就更加惊讶了:“没乘过马车已有这份定力了,五娘可真是不简单。”
太夫人趁空掀开眼皮,刚才唐妈妈的话自然是说给她听的,她微微偏首,看了五娘一眼,也若有所指的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初乘马车时还是从金隽嫁到黔州时,那一次,可真是吃尽了苦头,路途遥远不说,车路还颠簸不停,整个路程半个月,我是成成的吐足了半个月。”
唐妈妈也忍不住唏嘘:“这自古女儿家嫁人,还是门体力活。嫁得近还好说,嫁得远的,原本没病没灾的,一路过去也容易落下病根。要像五娘这般头一次乘马车就能乘这么稳的,倒真是不多见。”
五娘知道她们唱双簧在套自己的话,试问一个大家闺秀,常年大门不出二门不买的,又没练过什么锻炼身体的武力,哪里能忍得住这初次马车颠簸之苦。
可是她总不能告诉太夫人,她的一身定力都是前世练就的,前世为了与丈夫尽快付清房贷,她一天二十四小时当四十八小时用,每天睡觉只睡五个小时,平日淡然是坐车,坐飞机,甚至是坐地铁,她也能假寐一阵,自己的心智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快节奏,因此如今这点小颠簸,真的不算什么。
不能说真话,那实在不行就编一个假话,要不太夫人与这唐妈妈老谋深算的,定然不会放过她。
眼珠一转,她已有了说词:“回太奶奶的话,五姨娘还在世时,西偏门里就只有两个丫鬟,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另一个是年纪大不了我几岁的小姐姐。两人都有事要忙,院子里许多事我也要亲力亲为,有时五姨娘想起身坐坐,或是下床就轮椅推着晒晒太阳,也是我帮着去扶,因此可能就因为这样,体力上,我就比别的姐妹精炼些吧。”
话至此处,唐妈妈脸色就黯淡下来,她刚才那么问本只是合理的怀疑,但听了五娘这番说词,她又有些懊悔,毕竟让一个年至八岁的小孩子,一日几次的回忆自己过世的生母,终究有些残忍。
加上,她与五姨娘曾今也算说得上话的交情,当初五姨娘是与她同乡的姐妹一起到太夫人的臻韵坊应聘绣娘的,那时面试的人还是她,几个姑娘绣了一阵绝活,她当时就觉得五姨娘手工了得,加上人又一派的灵气,就允了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