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得能滴出水来，微风轻抚着军营，听得到烛火摇曳的声音。除了站岗的，战士们大部分都睡了，白天的劳累让梦来得香甜。由于白天的训练，少云梦里还在“一二一”地走队列，还用眼角瞄着旁边的小李的位置，还时刻注意自己有没有顺拐……突然传来响亮的军号声，少云正奇怪梦里怎么有人吹号，听到小李在叫他：“少云，快起来！”他这才完全醒过来，军号真的在耳边响起，战友们都忙着穿衣服，窗外还是像小李的眼睛一样漆黑。
“怎么了，还没到早上哪？”少云边穿衣服边问小李。其他战士们都已经穿好衣服往外跑了。
“估计又是排长搞的鬼！”
“排长要干什么？”少云自从上次排长把他招进解放军后就一直没机会见他。
“还能怎么样，说是为了锻炼我们，他要求我们无论何时听到了号子声就得马上集合。”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夜幕中。战士们从各自的营房里出来，身上穿得齐齐整整，看样子都是训练有素，少云他们好像是最后到的。在操场上，排长朱斌叉着腰像铁塔一样站在那里，火光照得他的脸阴晴不定。战士们列队站好，各班班长向排长报告人数。
“这次一班来得最快，三班最慢！”少云就在三班，听得心里不是滋味，自己没及时醒过来，拖累了整个班。
“解散！”连长说，“好好睡觉！”
战士们各自回到屋里，看见少云懊恼的样子，小李劝他：“这排长总是喜欢玩这套，你刚来，不知道这个又不能怪你。”少云还是闷闷不乐，小李急着说：“要怪怪我，怪我没早点提醒你。”
“还有下次，下次早点起就行！”班长的声音响了起来，“有集体荣誉感很好，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战士。你看，同志们都没有怪你！”少云往周围一看，战友们都微笑着看着他。
这时不知道哪个战士说了句：“睡不着了，老赵你上次还没讲完呢，继续讲吧！”
老赵也睡不着，看着班长，看他态度怎样，班长没说话，老赵就当他默认了。清了清嗓子，战士们知道他又要讲了，连忙竖起耳朵听着，连少云也忘记了懊恼。小李见这招奏效，也放了心，说道：“上次说到第二次渡赤水了，赶紧说啊！”
“红军在遵义打了个大胜仗，蒋介石坐不住了，亲自飞到了重庆来指挥战斗。”老赵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抑扬顿挫，还真有点说书的味道。
“他来了也白搭！”小李起哄着说，几个战士随声附和。
“但是对红军的包围却更狠了。”老赵说，“当时红军有人要进攻打鼓新场，毛主席坚决不同意。”
“打鼓新场是啥地方？”
“那是贵州北部重镇，有很多敌人把守。毛主席认为虽然打了胜仗，但还是不能和敌人硬碰硬，要牵着敌人的鼻子走。”
“怎么牵着敌人的鼻子走？”少云忍不住问了一句。
“四川贵州那边到处都是山，红军人数不多，行军方便得很，不像反动派的军队又是大炮又是卡车。毛主席就利用这优势，声东击西，一会儿打这一会儿打那，把蒋介石弄得晕头转向，不知道红军要干什么。反动派急了，大包围圈套小包围圈，铺天盖地地来找红军主力。毛主席见时机成熟，率领红军在茅台镇这个地方第三次渡了赤水河，硬生生地从包围圈中挤了出来。”
“怎么个挤法？”小李有点寻根问底。
老赵有点难为情地说：“这个我也不大懂，反正就是毛主席的神机妙算呗！”
战士们不答应这么敷衍的说法，老赵却也讲不详细了，赶紧说起了第四次渡赤水：“你们知道红军渡河后浮桥是要拆的，免得被敌人追上。但是第二次渡赤水时，那浮桥就没拆！”
“为什么不拆？”
“这就是毛主席深谋远虑了，他第三次渡赤水呀，就是为了迷惑蒋介石的，由于浮桥还在，红军很快就第四次渡过了赤水，跳出了蒋介石的包围圈啦！”
“这叫运筹帷幄！”一直不说话的班长说，少云对毛主席的敬仰又深了一层，要是有一天能当毛主席手下的兵该多好啊，少云这么想着就睡着了。
秋天来了，麦子最先感受到，垂着头致以问候，一副羞涩的样子。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丰收的季节，全国上下喜气洋洋，部队里也是如此。连队组织战士们给乡亲们收粮食、修房子，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班长下午带来了通知，少云他们班分在离安居镇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里，想到要去军营外面看看，战士们都很兴奋。少云虽然对附近的山村很熟悉，但这次是和这么多战友一起去帮助乡亲们，他能想象出乡亲们的笑脸了，不知道邱家沟会是哪些战士们去呢？
少云还是第一次和战士们行军，说不出地兴奋。他们迈着整齐的步子，齐刷刷地往前走，不时地唱起了歌。先是军歌，齐声唱得山谷里回响，后来大家就南腔北调地各自唱起家乡的歌来，甚是热闹。小李最来劲，也有一副好嗓子，吆喝得山上的鸟儿都逊了色。
走了十几里山路，就看见乡亲们远远地站在村口迎接，班长连忙叫大家跑步前进，战士们几乎是冲到乡亲们面前。一位老人亲切地握住班长的手，叫战士们去家里坐坐。班长谢了老人，带着战士们拿了镰刀就往田里走。金黄的麦子满山遍野，战士们把腰一弯，钻进了麦丛中。
少云割麦子也是一把好手，他左手握住麦子，右手镰刀也不见怎么动，麦子就平整地被割了下来。少云心里只念着：“一行，两行，三行……”少云割得满头大汗，腰也有点酸，就站起身来抹了把汗，旁边的一个小孩就端着一碗水对少云说：“解放军哥哥，喝水！”童真的声音让少云不忍心拒绝，接过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下去。那小孩接过碗，没等少云道一句谢，就跑到伙伴丛中，扬起了手中的碗，说：“看，解放军哥哥喝了我的水！”
下午，战士们又帮乡亲们修房子。乡亲们的房子都是茅草屋，土砖做的墙，冬天冷风到处都能钻进来，屋里的人冷得瑟瑟发抖。战士们这回又当起了泥水匠，看着哪里漏了就补上，给屋顶盖上了厚厚的茅草。少云爬上梯子，小小的山村就尽收眼底，村里现在到处都是乡亲们和战士们一起劳作的场景，其乐融融。
终于，战士们忙完了，已经到了晚上，乡亲们在村里空地上生了堆火，拿出自家的粮食来款待战士们。大家围着篝火，像一家人一样谈了起来。
老人拉着孙子，对战士们说：“多亏你们哪，我儿子给抓去当了壮丁，听说死在了湖南，媳妇想不开，在树上吊死了，家里只剩下爷孙俩，想给儿子收尸也没办法。唉！”
战士们大多也是穷苦出身，听着老人悲伤地说着，想起了自己的遭遇，鼻子都是酸酸的。这时班长说：“同志们，乡亲们，今天的日子是无数英雄的牺牲换来的，我想趁着和乡亲们在一起，开一次我们班的忆苦思甜会，大家说怎样？”
“好！”战士们和乡亲们都鼓起掌来。
“好，那我先说！”班长站了起来，说道，“我的家在东北，东北早就落入了日本人的手中，他们在那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天晚上，鬼子突然闯进我们村，说是要抓奸细，我爹见情况不对，叫我从后门跑了。我还没跑多久，就听见了鬼子的机枪响了起来，村子也着了火，我不敢回头，流着眼泪跑进山里。”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大伙儿都没出声，班长也渐渐沉浸在回忆里。
“我跑了出来，身上除了件衣服什么都没有，在山里啃了几天草根实在挺不住了就找有人的地方乞讨。有的人见我可怜给个冷馒头，有的人不给也就罢了，还放狗出来咬我。日本人杀害了我的家人，我不在东北待了，想到关内来，我是一路要饭来的，有机会能爬火车我就爬火车。我现在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过来的。
“到了关内，还是没钱吃饭，我当时还小，做工也没人要，只能接着要饭。过了几年，身子骨长了些，见有工厂招工就去了。那是一家外国人的工厂，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不停地干活。我身体受不了了，生了病整天迷迷糊糊。那黑心的老板为了省事，直接叫人把我丢在煤渣堆里就不管了。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好在有位好心人救了我，给了我口水喝，给了块饼吃，就是这点东西，让我活了下来。
“37年日本鬼子更加猖狂了，我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但国民党反动派消极抗日，眼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就要落入豺狼的嘴里。这时传来八路军在平型关痛击日军的消息，我看到了希望，就加入了游击队，牵制着鬼子。
“抗战八年，多少次和鬼子拼命我还是活了下来，不为别的，就为把鬼子赶出祖国。好不容易把鬼子消灭了，蒋介石又发动了内战。我在战斗中结识这帮兄弟，有幸当上了他们的班长，今后我们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好好保卫乡亲们，创造幸福的生活！”
少云和大家一起鼓着掌，原来班长那张沉默的脸背后藏了这么多令人心酸的故事，少云也坐不住了，他也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大家，倾吐这么多年来的苦水。班长刚坐下，少云就站了起来，用乡亲们熟悉的口音，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说到自己参加解放军，少云说：“我在连队里真真正正地有了家的感觉，这里有热心的小李，会讲故事的老赵，还有那个对战士们无私奉献的班长，真的很感谢你们！”
战士们对各自的经历有着强烈的共鸣，新旧社会一对比，不禁感叹旧社会非人的日子和新社会幸福的生活。有些平时不太爱说话的战士这时候也都踊跃发言，一吐为快。旁边的乡亲们听了战士们的故事，觉得他们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近，有着自己儿子、兄弟一样的故事。村里的小孩在爷爷奶奶的怀抱里睡着了，估计做着自己长大后当上解放军的梦吧！
小李一直是个乐天派，这时也走到中间，不像他平时打趣的语气，而是略带沉重地说：“我的家离乡亲们这里不远，和少云一样都是你们的老乡。乡亲们都知道我们这些在山沟沟里长大的孩子家里苦，我爹死得早，只有母亲拉扯几个孩子长大。母亲没啥手艺，只能天天到大户人家给人洗衣服，洗得手都蜕了好几层皮，就为了挣孩子们吃的馍馍。
“母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就托人把我弄去练杂耍。跟着别人学徒，别的没有，管吃还是行的。娘知道学杂耍很苦，但她又能怎么办？要不是穷人家，谁把孩子放到那儿去受罪。而且杂耍团还和娘签了契约：生死由命，概不负责。我离开家的那天，娘哭得快晕了过去，我心里却还怪娘为什么把我丢在杂技团里……”
小李低下了头，想起那段苦痛的日子让他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班长这时说：“咱们穷人家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受苦，看着有钱人吃香的喝辣的，谁没有怪过自己的父母？那是孩子气，不懂事，等长大了，才明白父母的恩情重啊！”
“嗯，班长说得对！”小李说，“我到了团里，就练起了功。撕腿、下腰、耗顶，一项一项地练。师傅把我的腿硬生生地掰开，还不能动，那撕心裂肺的疼啊！还要我们顶盘子，头顶着木碗走路，碗摔下来师傅就是一棍子……
“挨过了几年，终于能演了，师傅带着师兄弟们四处卖艺，大家的筋斗摔得砰砰地响，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一次我演砸了，从师兄的肩上掉了下去，师傅给了我好一顿鞭子。这些我都忍过来了，想着再过几年能挣钱了就可以回家去看看。但是当时日本鬼子打进来了，人人朝不保夕，谁还有心思看杂耍。团里也快没出路，盼着早点把鬼子赶出去。
“好不容易打败了鬼子，国民党反动派的统治下，物价飞涨、官商勾结，穷人的日子更没法过。团里破了产，师傅长叹一声，拿出最后的积蓄分给了师兄弟们，叫我们各谋生路。我回到了家，娘已经死了好几年，几个弟弟在给地主打长工。我狠了狠心，跑到北方找到了解放军，死皮赖脸缠着班长，终于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小李已经是热泪盈眶，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少云知道小李找解放军一路上不知又碰到多少艰难险阻，但他没有说，少云懂得，全班人都懂得！
“前一阵子队伍行军到我村附近，我回了趟村。地主已经被打倒了，弟弟也回到家里打点那个家，生活越来越好了，我可以放心地跟着解放军干了！”小李说出了大家心里的话，战士们一阵喝彩。
夜已经很深了，乡亲们邀请战士们进屋去睡，战士们开玩笑地说要学岳家军，就在空地上守着篝火睡了。秋天的晚上还是很有凉意的，但旁边都是血脉相连的战友，少云感受不到一丝的寒冷。他枕着虫声，虫子叫得特别欢，像给他演奏着进行曲一样。班里战友的故事一个一个地浮现在少云眼前，大家受的旧社会的苦各种各样，现在却一起分享着新中国带来的甜蜜。
早上天刚刚泛白，战士们就起来了，没有吵醒乡亲们，踏着晨曦就回去了。乡亲们醒来的时候，见战士们不见了，还四处寻找。小孩念着昨天的解放军哥哥，今天起得比往常早，老人还想着家里的玉米饼忘了拿给战士们吃……细心的乡亲们会发现，山里蜿蜒的小路两边树叶上的露水给战士们蹭掉了，估计还沾在草绿色的军服军帽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