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时间,儿子十二岁了。宁缺抱起他,觉得他轻飘飘的。他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于是,更加内疚。
“你不能带病人走!”护士收了他五百块,可是她不傻,她虽然隐约猜到了他们的关系,可是,他不能把宁缺这样放出去。然而,宁缺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宁缺抱着儿子下了楼,很奇怪,一路碰到他们的护士似乎对他们视而不见,他将儿子放到自己刚卖的一辆桑塔纳里面,笑了笑,自己钻进去,说道,“儿子,我们回家!”他发动了汽车,下意识的去取香烟,后座上微微咳嗽了一声,他的手缩了回来。
陈玄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最尴尬的时候都是和苏蕾在一起,这一切命中注定。
哭过,笑过,可为什么?总是哭的时候多,笑的时候少!为什么,在这个温柔如水,如此善良的女子面前,自己每一次都不能挺起男人的胸膛。曾经的他说出过誓言,然而,誓言化作了耳光,重重的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想付出一切,然而,每次需要的时候,他的一切便是一无所有。
他抱着她,看着她,明知道无法面对,却舍不得心中的喜欢,依旧面对。他眼角抖动,心中酸楚。
这份感觉无可替代。苏蕾看着他,他看着苏蕾,陈玄眼泪落下来,温热,一如少年时的时光。在互相爱着的人眼里,彼此永远不会老去。然而,匆匆的时光,总会在不受它制约的感情中,投射另外的阴影。
他们相拥着,都知道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招待所,他们相拥着,只想静静的走下去,这一刻天荒地老,这一刻过后,会如何?
“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去找大夫,去给你找一些吃的?”苏蕾放开了他,她不愿意放手,可是,她放了手,她笑着看着他,替他拉好被子,替他倒好一杯水,陈玄拉住她的手。
苏蕾抽回了自己的手。他的手虽然还是那么温暖,但是她的手已经苍老。
她走出了病房。陈玄看着她离去,他张了张嘴巴,最终无言。陈玄的心里空啦啦的,一瞬间,好像所有的力气都离开了自己得身体。他坐在那里,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苏蕾缓缓走出病房,轻轻的关上了病房的门。然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跑着冲到了楼道一侧的洗手间,进了一个小屋,开始歇斯底里的痛哭起来。
陈玄就站在洗手间的门口,他能够听到她令人心碎的哭声。
陈玄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看着西京的天空。他就是想抬起头,看看这一片天,想看看,这世界上,有没有老天爷!
已经入夜。然而,陈玄抬起头,却看不见星辰。看到的是一片似乎明亮又似乎暗淡浑浊的天空。他仰着头,看到,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一道光柱射想天空,一道纤细如一条一线,另两条如同柱子一般。
然后,陈玄缓缓转过头来,只见一个熟人站在不远的楼道,对着他招手。
是百爷!
陈玄微微愣神,他不明白,为什么百爷会出现在这里,不过,看到对方招手,他还是下意识的走了过去。
百爷看上去精神灼烁,他看着陈玄,双眼炯炯有神,只看他的双眼,似乎根本不像一位老人。“是不是,从没看过这样的天?”百爷笑着问他。陈玄再次抬头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总觉得这天有些怪异,然而,又说不出什么。
“君子有神,不见星辰。”百爷哈哈一笑,忽然一把拉住了陈玄的手掌,“来来来,我带你看看这西京城!”
陈玄的手腕一紧,他想不到,百爷好大的力气。他才这样想着,只听百爷高声喝到,“此去千百里,只在一念间,西门!”
随着他的声音,陈玄只觉得眼前一幕一幕的景象向身后快速退去,转瞬间,他们已经站在一座巍峨的城楼上。
脚下,是一片片粼粼青瓦,陈玄咳嗽了两声。这种奇异的感觉,他既不陌生,也不新奇,他心底,反而有种理所当然。他咳嗽停了,然后,他看到,城墙外面,黑乎乎的护城河中,有无数的阴影起起伏伏,有若有若无的叫声随风飘荡。
护城河中,星星点点,有绿色的光,有红色的光,随波逐流。
“钟楼!”他们两人站在了这魏巍不知道多少年的巨大铁钟的下面。
钟楼下面,有一口深井,深井中,有两盏碗口大小的灯笼闪烁绿莹莹的光芒。唐教授就站在那两盏灯笼的正中。陈玄定了定神,他模模糊糊的看到,有无数的铁链在唐教授的脚下层层叠叠的缭绕,,他看的仔细,那里是一片铁链组成的大山,大山下,一个庞然大物蜷缩身躯,黑色的鳞片,凸起的大角。
唐教授对百爷点了点头,百爷拉着陈玄,“朝阳!”
这一次,他们脚下,是沥青铺成的路面。百爷拉着陈玄走出城门,只见护城河的大桥上,一具白骨正在个啦啦的从护城河里拉着一根铁链,他拉出了一把脸盆大小的铁锤,这具骷髅开心的站起来,他咯咯的咬着牙齿。
在城门的一侧,弓着身子走出来一位道士,那道士根本没有理会站在他面前的两人,加快速度奔过去,极度粗俗的一个飞腿,将那具骷髅踢入护城河中,然后,这才转过身,潇洒走回,然后,弓着身子,钻到了那个破旧的城门洞中。
陈玄看着那个破旧的城门洞,若有所思。
“玄武!”百爷拉着陈玄到了童家巷。他想不到的地方。
百爷站在童子庙门口,看着夜色下那一排排的栅栏,叹了一口气,“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他也没有问陈玄的意见,就这样拉着陈玄,穿过墙壁,走了进去。
于是,耳边,全是童子的欢声笑语,咯咯咯,呵呵呵,嘻嘻嘻。原来的百子千孙的照壁,在夜色中,全部活了过来,一个一个头颅探出来,指指点点,欢声笑语。
暗风浮动。
庙不像是一座庙,倒像是来到了一个大家庭。百爷将他拉到了曾经他站立的地方,然后放手,他问道,“陈玄,你明白了吗?”陈玄恍然不解,百爷看着他,忽然间咯咯笑了一声,他苍老的身形忽然缩小,变成了一个童子。
这个童子说道,“你能找到来时的路吗?”
陈玄一阵茫然。他看着百爷变成的童子跳入一旁的书丛中,再也不见。
陈玄闭上双眼,他明明记得自己从那里而来,然而,就是想不起来。
我想不起你,就是世间最远的距离。
陈玄默默的站着,自己的一生,就像淙淙流水在他的脑海流过。他努力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父亲,他叫出的第一声妈妈!他遇到许奇,然后,遇到了苏蕾,他在那个危险的麦地旁,孤独无助的摔倒……
曾经那么痛不欲生的往事,为什么在这一刻,只是一副一副划过的画面,甚至,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闪现的时候,在陈玄的心里激不起一点点的涟漪。
然后,他在包围着自己的欢声笑语里,听到了歇斯底里的哭泣声。
他想到了自己来自于那里。
陈玄缓缓的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他就站在病床外面,看到,大姐拉着自己的手臂在哭泣,病床下面,杂乱一片,一位医生,一个护士忙碌着,他们的脚下,是一碗撒了一地的面条。红色的西红柿,黄色的鸡蛋,白色的面条,自己,就躺在床上……
苏蕾,站在他的身边,她的手指抓着门框,她忍着眼泪,没有哭泣。
陈玄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最伤痛的时刻,
都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