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招魂》末尾的这几句,写得实在是优美动人。张继《枫桥夜泊》中的“江枫”意象,应来自于“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王之涣《登鹳雀楼》的“欲穷千里目”,应来自于“目极千里”。但此诗最引人注目的,其实还是“江南”意象。“江南”意象不见于《诗经》,始见于楚辞,始见于《招魂》,且仅此一见。
《招魂》铺陈各种诱惑,以引诱魂魄归来,我想,仅凭这末尾几句,也应该能达致效果。谓予不信,请看实例。南朝人陈伯之叛降北朝,领兵与南朝军队相抗。南朝文人丘迟奉命劝降,作《与陈伯之书》与之。陈伯之得书,读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等句,顿觉乡愁难耐,潸然泪下,遂决意率众南归。《与陈伯之书》中的这些佳句,就是对“江南”意象的最佳诠释。它说明了“目极千里”之所见,“春心”何以可“伤”,“江南”何以可“哀”,“魂”何以应该“归来”。
后来,明末清初的柳如是,写信给夫君钱谦益,劝他及早辞官归隐(钱谦益降清后,北上任职清廷),信里写道:“江南春好,柳丝牵舫,湖镜开颜,相公徜徉于此间,亦得乐趣。”以江南打动夫君,明显受《与陈伯之书》的影响。得书不久,钱谦益果然辞官南归。(不过,柳书接着说:“妾虽不足比文君、红拂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了此一生,愿斯足矣。”以自己“之才之美”诱之,则钱谦益的辞官南归,盖既是为了江南,也是为了美人吧?)
在中国文学中,“江南”意象自汉代起始多见。汉古诗有:“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何等的情深意长。汉乐府民歌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写绝了江南风情。丘迟的《与陈伯之书》,为千古绝唱;庾信的《哀江南赋》,“暮年诗赋动江关”。
至唐宋以后,有关“江南”意象的名篇更多。如白居易《江南好》的“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韦庄《菩萨蛮》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王禹偁《点绛唇》的“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王安石《泊船瓜州》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黄庭坚《虞美人·宜州见梅作》的“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的“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辛弃疾《满江红·暮春》的“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元代虞集《风入松·寄柯敬仲》的“杏花春雨江南”,则更是神来之笔。他如此喜欢这个意象组合,以至一连用了多次,如《腊月偶题》的“杏花春雨在江南”,《听雨》的“忽听春雨忆江南”。
现代人对江南的感情也不亚于古人。我认识的一位江南朋友,曾困惑于故园风貌的不再;但他走过了千山万水以后,又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故乡:
有乡愁的旅行才是美好的,没有乡愁的旅行是流浪。于是我明白,我还不是流浪汉。我还有家园。旧时的居所不在了,然而故乡还在。杨柳、池塘、湿泥、麻雀、稻田、浅灰蓝色的天……我属于这一切。我的故乡在江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这番话的力量,我终于感受到了。(太黑《故乡》)
原文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招魂》)
注释
湛湛:江水深湛貌。极:尽。哀:可怜,可爱。
今译
清清江水啊上有青枫,望尽千里啊伤了春心,魂啊归来可爱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