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外祖父想要什么样的答案。他常常提出这样的请求。他喜欢复述辛克莱家族历史上的关键时刻,详述它们的重要性。他总是问某件事情对你的意义,你需要详细回答。种种印象。也许汲取的教训。
通常,我喜欢讲述这些故事,也喜欢听别人讲述这些故事。传奇的辛克莱家族、我们做过的趣事、我们的家族多么美好。然而那天,我没有心情。
“那是你看的第一场棒球比赛,”外祖父提醒道,“后来我给你买了个红色的塑料球棒。你在波士顿家门口的草地上练习挥棒。”
外祖父知道他打断了什么吗?如果他真的知道,他在意吗?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盖特?
他会跟拉克尔分手吗?
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你想在家里做焦糖爆米花,”外祖父继续说道,虽然他清楚我知道这个故事,“彭妮帮你做,可是没有红色或白色的盒子来装爆米花时,你哭了。你记得吗?”
“是的,外祖父,”我说,让步了,“那天您又回到棒球场,买了两盒焦糖爆米花。您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吃完,就为了可以把盒子给我。我记得。”
他满意地站起身来,我们一起离开了阁楼。下楼时外祖父颤巍巍的,于是他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头。
我在环道上找到了盖特,跑到他身边,他看着水面。风刮得紧,我的头发吹到眼睛里。我吻他时,他的嘴唇是咸的。
11
离在比奇伍德的第十六个夏天还有八个月时,外祖母蒂珀因为心力衰竭而过世。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即使她老了。白色的头发,粉红的面颊,又高又瘦。正是她让妈妈如此爱狗。从孩子们小的时候起,直到她去世,她总是至少养两条金毛猎犬,有时候养四条。
她有些武断,并且厚此薄彼,但她也很热情。在比奇伍德,小的时候,如果我们早起,可以去克莱尔蒙特叫醒外婆。她冰箱里有松饼面糊,她倒进烤盘里,在岛上的其他人醒来前,可以让你吃热松饼吃个够。她会带我们去摘浆果,帮我们做派或者她称作塌饼的东西当那晚的晚餐。
她的一个慈善项目是每年为在马撒葡萄园的农学院办一个募捐晚会。以前我们全都去。晚会在户外漂亮的白色帐篷里举行。小家伙们穿着礼服,不穿鞋子到处乱跑。约翰尼、米伦、盖特和我偷喝一瓶瓶的酒,头晕目眩。外婆和约翰尼跳舞,再和我爸爸跳,再和外公跳,一只手提着裙摆。我之前有一张外婆参加这种募捐晚宴的照片。她穿着晚礼服,手提一只小猪存钱罐。
在比奇伍德的第十五个夏天,外祖母蒂珀不在了。克莱尔蒙特感觉空荡荡的。
那是栋三层的灰色维多利亚风格建筑。有角楼和环形门廊。屋里满是《纽约客》的新颖漫画、全家福、绣花枕头、小型雕像、象牙镇纸、鱼标本匾额。到处都是蒂珀和外公收集的漂亮玩意。草地上是一张巨大的野餐桌,足够坐下十六个人,离挂在巨大枫树上的轮胎秋千有一段距离。
外婆过去常常在厨房忙活,并且筹划户外活动。她在自己的工艺室做被子,整个楼下都听得见缝纫机的嗡嗡声。她还戴着园艺手套、穿着蓝色牛仔裤指挥园丁们。
如今这栋房子静悄悄的。台面上没有打开的烹饪书,厨房音响设备没有播放古典音乐。然而所有的肥皂盒里放的仍是外婆最喜欢的肥皂。花园里种着她的植物。她的木勺子,她的餐巾布。
有一天,周围没人时,我去了一楼后面的工艺室。我摸了摸外婆收集的布料、闪亮的纽扣、五颜六色的线。
我感觉我的头和肩先融化,接着是我的臀部和膝盖。不久我就成为一个水坑,浸在漂亮的印花棉布里。我浸湿了她永远完不成的被子,让缝纫机的金属部件生锈。一两个小时里,我不断在流失。我的外婆,我的外婆。永远消失了,尽管我可以闻到布料上她的香奈尔香水味。
妈妈找到了我。
她让我正常点。因为我是正常的。因为我做得到。她让我吸口气,坐起来。
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再一次。
妈妈担心外公。外婆走后,他腿脚不利索了,要抓住椅子和桌子保持平衡。他是一家之主。她不希望他飘摇。她希望他知道他的孩子们和外孙们还在他身边,和以往一样坚强、快乐。这很重要,她说,这很贴心,这是最好的。别引发痛苦,她说。别提醒别人有人去世了。“你懂吗,卡迪?沉默是痛苦的保护膜。”
我懂,我尽量在谈话中抹去外婆蒂珀,一如我抹去我爸爸。不甘心,却抹得彻彻底底。与姨妈们用餐时,与外公在船上时,甚至与妈妈单独在一起时——我表现得就像这两个重要的人从没存在过。辛克莱家的其他人也和我一样。我们聚到一起时,全都满面笑容。贝丝离开布罗迪姨丈时我们如此,威廉·丹尼斯离开卡丽时亦是如此,外婆的狗佩佩尔米尔死于癌症时也是如此。
盖特不懂这些。实际上,他经常提及我父亲。爸爸发现盖特是个不错的下棋对手,也是他无聊的军事史故事的积极听众,因而他们一起消磨过一些时光。“记得那次你爸爸让桶里的那只大螃蟹夹住的情形吗?”盖特会说。或者对妈妈说,“去年萨姆告诉我船库里有用假蝇钓鱼的工具,你知道在哪里吗?”
他提到外婆时,餐桌上的谈话会戛然而止。有次盖特说,“我想念她站在桌子脚边分发甜点的样子,你们呢?十足的蒂珀。”约翰尼不得不大声地谈论起温布尔登[1],直到阴云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消散。
盖特说起这些事情,每次都如此随意真诚,如此不知不觉——但
那时,我的血管洞开,手腕撕裂,血流到掌心。我头晕目眩,摇摇晃晃从桌边站起来,或者在相当可耻的痛苦中昏倒,希望家里没人注意到我,尤其是妈妈。
盖特几乎总能看见。血滴落到我赤裸的双脚或者倾倒在我正在读的书本上时,他非常体贴。他把我的手腕裹在柔软的白纱里,问我出了什么事。他问到爸爸和外婆——似乎说点什么会让一切好起来,似乎伤口需要关注。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是我们家的局外人。
我不流血的时候,米伦和约翰尼去潜泳、和小家伙们吵架,或者大家都躺在克莱尔蒙特的沙发上看平板电视上的电影时,盖特和我躲开去。午夜时分,我们坐在轮胎秋千上,手臂和腿彼此缠绕,温暖的唇贴着夜间冰冷的肌肤。早上,我们窃笑着溜进克莱尔蒙特地下室,那里满是酒瓶和百科全书。我们亲吻,赞叹对方的存在,感到神秘而幸运。有些日子,他给我写一些短笺,随同小礼物一起放在我的枕头下面。
有人曾写道小说应该传递一系列的微小奇迹。与你待上一小时,我得到了同样的感受。
这儿有一支系在缎带上的绿色牙刷。
用它来表达我的感情还不够。
好过与你共度昨晚的巧克力。
愚蠢的我,先前以为没有什么比巧克力更好。
作为深刻与象征性的姿态,我给你我们去埃德加敦时买的这块Vosges巧克力。你可以吃了它,或者就坐在它旁边,心中升腾起优越感。
我没有回信,但我给盖特画了我们两人的傻气蜡笔画。线条人物在古罗马圆形剧场前、在埃菲尔铁塔前、在山顶上、在龙脊上挥手。他把那些画贴在他的床头。
只要有机会,他就靠近我。晚餐时在桌子底下,还有厨房没人的时候。外公驾驶摩托艇时,就在他背后,偷偷地、快活地。我感觉我们之间没有障碍。只要没人在看,我就用手指触摸盖特的颧骨,直到他的背。我摸他的手,把我的拇指抵在他的手腕上,感觉到血在他的静脉里涌流。
12
第十五个夏天的七月下旬,有天晚上我去小海滩边游泳。独自一人。
盖特、约翰尼和米伦在哪里?
我着实不清楚。
我们在红门玩了很长时间的拼字游戏。他们也许在那里。他们也可能在克莱尔蒙特,听姨妈们争吵,吃水面饼干上的李子酱。
不管怎样,我穿着背心、胸罩和内裤下了水。显然我就是穿着这身走到海滩的。我们一直没在沙滩上找到我的任何衣服。也没有毛巾。
为什么?
我着实不清楚。
我肯定游出去很远。离岸边不远处有大块陡峭的黑色岩石,黑暗中看上去很可怕。我肯定是把我的脸置于水中,头撞在了其中一块岩石上。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不清楚。
我只记得:我纵身跳进海里,坠入岩石嶙嶙的海底,我可以看见比奇伍德岛的基底,我的手脚麻木,手指冰冷。下落时一片片海草从我身边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