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了。两年前。我一次又一次告诉你,但你总是第二天就忘了。我跟医生说起时,他说我不应该那样让你心烦,不应该逼迫你。”
“你跟我住在一起!”我叫道,“你自己的判断还比不上那个对我没有丝毫了解的医生?”
“他是个专家。”
“什么让你认为我想要整个大家庭对我保守秘密——就连双胞胎,就连威尔和塔夫脱,老天啊——而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让你认为我脆弱到不能知道简单的事实?”
“对我来说,你就那么脆弱,”妈妈说,“老实说,我不确定可以应付得了你的反应。”
“你没法想象这有多么侮辱人。”
“我爱你。”她说。
我再也没法看着她那张充满怜悯、自我辩白的脸。
74
我打开门时,米伦在我房间。她坐在我桌边,手放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
“不知我是否可以读一读你去年发给我的邮件,”她说,“你电脑里有吗?”
“有。”
“我从来没读过,”她说,“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我假装读过,但我从来没点开邮件。”
“为什么?”
“就是没有,”她说,“我认为没什么要紧,可现在我认为要紧。看!”她让自己的声音轻快起来,“为了看邮件,我甚至离开了那栋房子!”
我尽量忍住怒火。“不回信我可以理解,可为什么你看都不看我的邮件?”
“我知道这么做很糟糕,”米伦说,“我是个可怕的姑娘。拜托,现在能让我读读吗?”
我打开电脑。搜索之后,找到了写给她的所有邮件。
有二十八封。我越过她的肩头读着这些邮件。大部分是俏皮、好玩的邮件,不像是一个有偏头痛的人写的。
米伦!
明天我就跟我不忠的父亲去欧洲,你知道,他非常无趣。祝我好运,我真希望跟你、约翰尼,甚至盖特在比奇伍德过夏天。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想开点。
我想开了。
想开了。
去马贝拉见英俊的西班牙男孩,就是这样。
不知道我能否每到一个国家,就让爸爸吃吃这个国家最令人作呕的食物,作为他去科罗拉多的补赎。
我确信我能。如果他真的爱我,他会吃青蛙、动物腰子和巧克力蚂蚁。
卡登丝
大部分邮件都是这样的。不过有几封邮件既不俏皮,也不好玩。这些邮件真实而令人同情。
米伦。
弗蒙特的冬天。阴郁。沉闷。
我睡觉时,妈妈一直看着我。
我的头疼得没完没了。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这种情况终结。药不起作用。有人在用一把斧头劈开我的头顶,一把肮脏的斧头,没法在颅骨内留下干净利落的切口。挥舞它的人不得不乱砍,一再砍下来,但并不总是刚好在同一个地方。我有多处伤口。
我有时梦到挥舞这把斧子的人是外公。
另外一些时候,那个人是我。
另外一些时候,那个人是盖特。
抱歉这听起来很疯狂。我敲下这些时,手在颤抖,屏幕太亮。
有时我想去死,我的头太疼了。我一直向你展现的都是我最阳光的思绪,从来没说起这些黑暗的思绪,尽管自始至终这些思绪一直存在。现在我说出来了。即使你不回信,知道有人听到了,那对于我来说也能聊以自慰。
卡登丝
我们读完了所有二十八封邮件。读完后,米伦亲吻了我的面颊。“我都没法说抱歉,”她告诉我,“甚至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有多么糟糕。”
接着她走了。
75
我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床上,创建了一个文档。我取下方格纸记录,把这些和我所有的新记忆快速地打下来,错误连连。想不起来的地方,我用猜测填充。
辛克莱社会化和快餐中心。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男朋友。
他想要我离你远点。
我们喜欢温德米尔,是吧,卡迪?
卡丽姨妈,穿着约翰尼的防风夹克哭泣。
盖特在网球场抛球给狗。
哦,天哪,哦,天哪,哦,天哪。
那些狗。
倒霉的狗。
法蒂玛和菲利普王子。
它们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
我现在知道了,这是我的过错。它们非常顽皮,不像妈妈训练过的波什、格伦德尔和波皮。法蒂玛和菲利普王子吃掉岸上的海星,再把它们吐在起居室。它们抖落蓬乱毛发上的水,狼吞虎咽地吃掉人们的野餐,把飞盘嚼成不能用的塑料块。它们喜欢网球,会跑到网球场叼起四周留下来的球。让它们坐下时,它们不会坐。它们在桌边举起前脚乞求。
着火时,法蒂玛和菲利普王子在一间客房里,克莱尔蒙特没人,或者在晚上时,外公总是把它们关在楼上,免得它们啃人们的靴子,对着纱门狂吠。
外公在离开岛之前,把它们关了起来。
我们没想起它们。
我杀死了这些狗。我跟法蒂玛和菲利普王子生活在一起,我知道它们在哪里睡觉。其他的说谎者们并不考虑这些金毛猎犬——至少,不多。不像我那样。
它们被烧死了。我怎么能把它们忘了?我怎么能那么沉迷于我愚蠢的犯罪活动,兴奋,对姨妈们和外公的愤怒——
法蒂玛和菲利普王子,着火了。它们嗅着发热的门,在浓烟中呼吸,满怀希望地摇尾巴,吠叫,等待有人过来把它们救走。
对这些可怜的、淘气的狗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死亡。
76
我跑出温德米尔。外面很黑,快到吃晚饭时间了。想到浓烟翻滚进来时,那两只狗盯着门渴望得到救援,我的悲伤不可抑制,眼泪不由落下来,脸塌陷下去。
去哪里?我没法面对卡德唐的说谎者们。红门里也许有威尔和卡丽姨妈。这座岛太他妈小了,真的,没地方可去。我被困在这座岛上,我就在这座岛上杀死了那两只可怜的狗。
今天早上我的虚张声势,
那种力量,
理想的犯罪,
拆掉父权制,
我们说谎者保存愉快恬静的夏天,让它更好的意愿,
我们通过毁掉某个部分来让我们家维系在一起的意愿
——全都是妄想。
两条狗死了,
那可爱的笨狗,
我本来可以救它们,
幼稚的狗,当你给它们一点汉堡包,甚至叫它们的名字时,它们的脸上就放出异彩。
它们喜欢坐船,
爪子上沾满泥整天四处乱跑。
什么样的人采取行动时,不会考虑一下谁会被关在楼上的房间,它们信赖人类保证它们的安全,爱它们?
我站在温德米尔和红门中间的小路上,反常地无声啜泣。我的脸上满是泪水,我的胸部一阵痉挛。我跌跌撞撞往回走。
盖特在台阶上。
77
一看到我,他就跳起来抱住我。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抽泣,胳膊塞到他的夹克衫下面,环住他的腰。
他没问出了什么事,直到我告诉他。
“那两只狗,”我最后说道,“我们杀死了那两只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啊。”
直到我的身体不再颤动,我才再开口。
“我们坐下来吧。”盖特说。
我们在门廊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们的头靠在一起。
“我爱那些狗。”我说。
“我们都爱。”
“我——”我说不出话来,“我不能再说这件事,不然我又要哭了。”
“好的。”
我们又坐了一会儿。
“这就是全部吗?”盖特问。
“什么?”
“你就为这个哭吗?”
“但愿没有别的了。”
他沉默了。
仍然沉默。
“噢,该死!还有别的。”我说,我的心感到空虚冰冷。
“是啊,”盖特说,“还有别的。”
“还有些人们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妈妈宁愿我忘记的事情。”
他思考了一会儿。“我们在跟你说,但你听不到。你病了,卡登丝。”
“你们没有直接告诉我。”我说。
“不。”
“究竟为什么不?”
“彭妮说这样最好。并且——嗯,我们都在这里,我相信你会记起来的。”他把手从我肩上拿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
盖特,我的盖特。
他沉思默想,满腔热情,雄心勃勃,像浓咖啡。我爱他棕色的眼睑,光滑黝黑的皮肤,他噘起的下嘴唇。他的大脑。他的大脑。
我吻他的脸。“我记起了很多我们的事情,”我告诉他,“我记起在一切乱套之前,你和我在衣物间门口亲吻。你和我在网球场谈论埃德向卡丽求婚的事情。在圆形环道那块平坦的岩石上,那里没人能看见我们。在小海滩,谈论放火的事情。”
他点点头。
“可我仍然记不起出了什么差错,”我说,“为什么我受伤时,我们不在一起。我们吵架了吗?我做了什么吗?你回到拉克尔身边了吗?”我没法看着他的眼睛,“我应该得到一个诚实的回答,即使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持久。”
盖特的脸塌陷了下去,他把脸埋进手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他说,“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跟我说说。”我说。
“我不能跟你待在这里,”他说,“我得回卡德唐。”
“为什么?”
“我不得不,”他说,站起身走了,接着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我搞砸了一切。对不起,卡迪。我非常非常抱歉。”他又哭了,“我不应该吻你,不应该给你做轮胎秋千,不应该送你玫瑰花。我不应该跟你说你有多美。”
“我希望你这么做。”
“我知道,但我应该离开。真糟糕我做了那些。对不起。”
“回来这里。”我说,他没有动,我走向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脸贴住他的脸。我使劲吻他,好让他知道我是认真的。他的嘴非常柔软,他是我认识的最好的人,我此生认识的最好的人,不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糟糕的事情,不论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爱你。”我轻声说。他往后退。“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对不起。我就是想见你。”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78
马撒葡萄园的医院。第十五个夏天,我出事之后。
我躺在床上,盖着蓝色被子。你以为医院被单是白色的,但这些是蓝色的。房间很热。我一只胳膊上打着吊瓶。
妈妈和外公低头盯着我。外公拿着盒埃德加敦的软糖当礼物。
他记得我喜欢埃德加敦的软糖,让人感动。
我塞着耳机听音乐,因而我听不见大人们在说什么。妈妈在哭。
外公打开软糖,拿出一颗给我。
我听的歌是:
我们的青春虚度了
我们不应该虚度
记住我的名字
因为我们创造了历史
啦啦啦啦,啦啦啦
我抬起手取下耳机。我看见那只手缠着绷带。
我的两只手都缠着绷带。
还有我的脚。我能感觉到脚上的绷带,就在蓝被子下面。
我的手和脚缠着绷带,因为它们被烧伤了。
79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三个漂亮的女儿。
不,不,等等。
从前有三只熊,它们住在森林中的一间小屋子里。
从前有三只公羊,它们住在一座桥边。
从前有三个士兵,战争结束后,他们一起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在路上。
从前有三只小猪。
从前有三兄弟。
不,是这样的。这才是我要的变化。
从前有三个漂亮的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每个孩子出生时,父母亲心花怒放,上帝心花怒放,就连仙子们也心花怒放。仙子们来到受洗宴会,送给孩子们神奇的礼物。
生机勃勃,精力十足,具有黠智。
沉思默想,满腔热情,雄心勃勃,像浓咖啡。
充满好奇,如蜜糖,如细雨。
但是,还有一个女巫。
总是有个女巫。
这个女巫和漂亮的孩子们一样大,他们慢慢长大,她嫉妒那个女孩,她也嫉妒那两个男孩。他们获得了仙子的所有礼物,而女巫在自己的受洗宴会上却没有得到这些礼物。
最大的男孩身体强壮、头脑灵活,能干而英俊。尽管如此,他却极其矮小。
第二个男孩勤奋好学,善良诚恳。尽管如此,他是个局外人。
那个女孩风趣、宽厚、有道德。尽管如此,她感到无力。
那个女巫,她没有诸如此类的东西,因为她的父母激怒了仙子。她没有得到任何礼物。她很孤独。她唯一的力量是黑暗可怕的魔法。
她混淆了清苦和慈善,赠送出自己的物品,而没有真正地做些好事。
她混淆了生病和表现勇敢,遭受痛苦的同时认为她应该为此得到表扬。
她只拥有魔法,她用魔法去毁坏她最羡慕的东西。在他们十岁生日那天,她挨个拜访了每个少年,但没有公然伤害他们。某个善良仙子的保护——丁香仙子,也许——阻止了她这么做。
取代公然伤害,她所做的是,诅咒他们。
“当你们十六岁的时候,”妒火中烧之下,女巫宣布道,“当你们十六岁的时候,”她告诉这些漂亮的孩子们,“你们会在纺锤上刺破手指——不,你们会划亮一根火柴——是的,你们会划亮一根火柴,在火焰中丧生。”
这个诅咒让孩子们的父母害怕,他们试图避免厄运。他们搬到遥远的地方,来到一座向风岛屿上的城堡。一座没有火柴的城堡。
那里,他们肯定是安全的。
那里,女巫肯定永远找不到他们。
可她找到了他们。这些漂亮的孩子十五岁,就在他们十六岁的生日之前,他们紧张的父母没有料到的是,妒忌心重的女巫化身为一个金发少女,将她那让人不快的、可恨的自己带进他们的生活中。
少女和漂亮孩子们交上了朋友。她亲吻他们,带他们乘船外出,给他们软糖,告诉他们故事。
接着她给他们一盒火柴。
孩子们着了迷,因为快十六岁了,他们从没见过火。
来吧,划,女巫笑着说,火很美。不会发生什么坏事。
来吧,她说,火焰会净化你们的灵魂。
来吧,她说,你们是独立的思考者。
来吧,她说,如果不采取行动,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听了。
他们从她那里拿过火柴,点亮它们。女巫看着他们的美丽燃烧,
他们的活力,
他们的智慧,
他们的风趣,
他们的坦率,
他们的魅力,
他们对未来的梦想。
她看着一切消失在浓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