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网球。约翰尼和我赢了,但不是因为我的技术还行。他是个优秀的运动员,而米伦更喜欢击球,然后欢呼雀跃,丝毫不在意球是否回来了。盖特一直笑她,于是他连连失球。
“欧洲怎么样?”我们返回卡德唐的路上,盖特问道。
“我父亲吃了乌贼墨。”
“还有呢?”我们抵达院子,把球拍扔到门廊上,在草地上平躺下来。
“老实说,我没法告诉你太多,”我说,“知道我爸爸去古罗马圆形剧场时,我做了什么吗?”
“什么?”
“我躺在旅馆浴室里,脸贴着瓷砖,盯着蓝色意大利马桶的底座。”
“马桶是蓝色的?”约翰尼说着坐了起来。
“只有你看到蓝色的马桶比看到罗马的风景更兴奋。”盖特抱怨道。
“卡登丝。”米伦说。
“什么?”
“不要介意。”
“什么?”
“你让我们不要为你难过,但你又跟我们讲了有关马桶底座的故事,”她脱口而出,“这实在让人同情。我们应该说什么呢?”
“还有,去罗马让我们嫉妒,”盖特说,“我们没人去过罗马。”
“我想去罗马!”约翰尼说,再次躺下,“我太想去看蓝色的意大利马桶了。”
“我想去看卡拉卡拉[2]的澡堂。”盖特说,“品尝每种味道的意大利冰激凌。”
“去吧。”我说。
“没那么简单。”
“好吧,不过你可以上大学期间或者大学毕业后去。”我说。
盖特叹了口气,“我只是说说,你去了罗马。”
“我希望当时你在那里。”我告诉他。
37
“你刚才在网球场吗?”妈妈问我,“我听见了球的声音。”
“混时间罢了。”
“你好久没打网球了。真是太棒了。”
“我发球不好。”
“真高兴你又开始打球。如果你明天想和我打,尽管说。”
她想错了。打了一个下午的球,并不意味着我又开始打网球,我没能力,也不想与妈妈打球。她会穿上网球裙,鼓励我,提醒我,守在我旁边,直到我对她冷酷起来。“再说吧,”我说,“我可能扭伤了肩。”
我们在日式花园里面吃晚餐。我们成群围在几张小桌子旁边,观看八点钟的落日。塔夫脱和威尔从大浅盘里抓起猪排用手吃起来。
“你们两个是野兽。”利伯蒂说,皱起鼻子。
“你是什么意思?”塔夫脱说。
“有一个东西叫餐叉。”利伯蒂说。
“有一个东西叫你的脸。”塔夫脱说。
约翰尼、盖特和米伦在卡德唐用餐,因为他们不是病人,他们的母亲也没那么管束。妈妈甚至不让我跟大人们坐在一起。她让我跟表弟妹们单独坐一桌。
他们都在笑,彼此攻击,含着满嘴食物说话。我不再听他们说话,而是看向妈妈、卡丽和贝丝,她们围在外公旁边。
现在我记起了一个晚上。肯定是在我出事之前两个星期左右。七月初。我们全坐在克莱尔蒙特草地上的长桌子旁。门廊上点着香茅蜡烛。小家伙们吃完了汉堡,在草地上做侧手翻。其他人吃着罗勒酱烤剑鱼。有黄番茄沙拉、绿皮西葫芦和帕尔马干酪外皮炖锅菜。桌子底下盖特和我的腿贴在一起。我快乐得头晕目眩。
姨妈们拨弄着自己的食物,小家伙们大喊大叫,她们却沉默而拘谨。外公向后靠,十指交叉放在肚子上。“你们认为我应该翻修一下波士顿的房子?”他问道。
一阵沉默。
“不,爸爸,”贝丝第一个说话,“我们爱那栋房子。”
“你老是抱怨起居室里有风。”外公说。
贝丝看了眼她的姐妹们。“我没有。”
“你不喜欢室内的装饰风格。”外公说。
“没错。”妈妈挑剔地说道。
“我认为那永不过时。”卡丽说。
“我可以采纳你的建议,你知道,”外公对贝丝说,“你能过来仔细看看吗?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我……”
他向前倾身。“我也可以卖掉它,你知道。”
我们都知道姨妈贝丝想要波士顿的房子。她们三姐妹都想要波士顿的房子。那栋房子价值四百万美元,她们就是在那栋房子里长大的。但只有贝丝住在附近,也只有贝丝有足够多的孩子塞满卧室。
“爸爸,”卡丽急切地说,“你不能卖掉那栋房子。”
“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外公说,叉起他盘子里最后一个西红柿,塞进嘴里。“那么,你想要房子保持原样,贝丝,还是想要翻修一下?没人喜欢举棋不定的人。”
“不管你想做出什么改变,我乐于帮忙,爸爸。”
“哦,拜托,”妈妈厉声说道,“昨天你还在说你有多忙,现在你就有时间帮忙翻修波士顿的房子?”
“他请求我们的帮助。”贝丝说。
“他请求你的帮助。你把我们排除在外了,爸爸?”妈妈喝醉了。
外公笑了。“彭妮,放松些。”
“房子问题解决了,我就能放松。”
“你让我们疯狂。”卡丽咕哝道。
“什么?别叽里咕噜。”
“我们都爱你,爸爸,”卡丽大声说,“我知道今年很难熬。”
“如果你们发疯,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外公说,“冷静点,我不能把房子留给疯子。”
现在看看第十七个夏天的三姐妹。在新克莱尔蒙特的日式花园,妈妈搂着贝丝,贝丝递给卡丽一片莓子饼。
这是一个美好的晚上,我们的确是一个美好的家族。
我不知道什么变了。
38
“塔夫脱有一句座右铭。”我告诉米伦。这是午夜。我们四位说谎者在卡德唐的大房间里玩拼字游戏。
我的膝盖碰到盖特的大腿,虽然我不敢肯定他注意到了。图版上几乎满了。我的大脑疲倦。我没拿到好的字母。
米伦心烦意乱地重新排列自己的字母牌。“塔夫脱有什么?”
“座右铭,”我说,“你知道,就像外公一样,没人喜欢举棋不定的人。”
“永远不要在房间后面就座。”米伦庄重地说道。
“永不抱怨,永不解释。”盖特说,“那是迪斯累利[3]的话,我想。”
“哦,他喜欢那句话。”米伦说。
“还有不接受否定的答案。”我补充道。
“天哪,卡迪!”约翰尼喊道,“你能组个词让我们继续下去吗?”
“别冲她喊叫,约翰尼。”米伦说。
“对不起,”约翰尼说道,“能请你用红糖和肉桂组成一个该死的拼词吗?”
我的膝盖碰到盖特的大腿。我真的没法思考。我组了一个蹩脚的短词。
约翰尼玩着他的字母牌。
“毒品不是你的朋友,”我宣布道,“这是塔夫脱的座右铭。”
“胡说,”米伦笑道,“他从哪儿听来的?”
“也许他在学校受过反吸毒教育,而且双胞胎搜查了我的房间,告诉他我的梳妆台上都是药片,于是他想确认我不是瘾君子。”
“天哪,”米伦说,“邦妮和利伯蒂只会把事情搞砸。我想她们现在患上了盗窃癖。”
“真的?”
“她们拿走了我妈妈的安眠药和钻石耳环。我不知道她们能在什么地方戴上这副耳环而不被妈妈看到。况且,她们有两个人,耳环只有一副。”
“你跟她们说过没?”
“我试过跟邦妮说,但我帮不了她们。”米伦说着再次重新排列字母牌。“我喜欢座右铭,”她继续说,“一句鼓舞人心的话能帮助人们渡过难关。”
“比如说?”盖特问道。
米伦停顿了下,然后说道:“多一点仁慈。”
听到这句话,我们都沉默了。这句话似乎不容反驳。
接着约翰尼说:“决不要吃比你的屁股更大的东西。”
“你吃过比你的屁股更大的东西?”我问道。
他严肃地点点头。
“好了,盖特,”米伦说道,“你的呢?”
“没有。”
“说嘛。”
“好吧,也许。”盖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能改变的罪恶,不要急着接受。”
“我同意。”我说。因为我就是这么做的。
“我不同意。”米伦说。
“为什么?”
“人能改变的事情很少。你必须接受世界的现状。”
“不对。”盖特说。
“难道做一个随和平静的人不是更好吗?”米伦问道。
“不。”盖特坚定地说道,“与罪恶对抗更好。”
“别吃小便后的雪,”约翰尼说,“这也是一句金玉良言。”
“总是做你害怕做的事情,”我说,“这是我的。”
“哦,拜托。这句话是谁说的?”米伦厉声说道。
“艾默生,”我答道,“我想。”我拿起一支笔把这句话写在了我的手背。
左边:“总是做”。右边:“你害怕做的事情”。右边的笔迹有点歪。
“艾默生太无趣了。”约翰尼说,从我手中抓过笔在他自己的左手上写道:“不吃小便后的雪”。“看,”他说着抬起手来展示,“这应该管用。”
“卡迪,说真的,我们不应该总是做令自己害怕的事情,”米伦激烈地说,“我们永远不要这样。”
“为什么?”
“你会死,你会受伤。如果你害怕,那就是一个好理由。你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么你的人生哲学呢?”约翰尼问她,“做个大笨蛋?”
“没错,”米伦说,“这个以及我之前说过的多一点仁慈。”
39
我跟随盖特上楼,跟随他走过长长的走廊,抓住他的手,把他的嘴唇拉到我的嘴边来。
这是我害怕做的事情,我做了。
他回吻了我。我们的手指相扣,我头晕目眩,他抱住我,一切又清晰美妙起来。我们的吻把世界变为尘土。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接着盖特挣开了。“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他的手仍握着我的手。
“不是我不想,而是——”
“我以为我们重新开始了。这难道不是重新开始?”
“我是个烂人,”盖特后退靠住墙,“这场谈话真是陈词滥调。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
“解释一下。”
一阵停顿后他说:“你不了解我。”
“解释一下。”我又说了一遍。
盖特把头埋在自己的手里。黑暗中我们两人都靠墙站立。“好吧,这是部分原因,”他最后轻声说道,“你从没见过我妈妈。你从没去过我的公寓。”
没错,我没有在比奇伍德以外的地方见过盖特。
“你觉得你了解我,卡迪,可你只了解来到这儿的我,”他说,“这不是全貌。你不熟悉我那间窗户在风井上的卧室,妈妈的咖喱菜肴,学校里的那些家伙,我们庆祝节日的方式。你只了解在这座岛上的我,这里人人都是有钱人,除了我和那些员工。人人都是白人,除了我、金妮和保罗。”
“金妮和保罗是谁?”
盖特一拳砸在自己的掌心。“金妮是管家,保罗是园丁。他们在这里工作了一个又一个夏天,你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这就是要害所在。”
我羞愧得不行,脸上一阵发烧。“抱歉。”
“可你想过要看全貌吗?”盖特问道,“你懂得吗?”
“你得尝试跟我说下,不然你不会知道,”我说,“我好久没听到你的意见了。”
“你知道对于你的外公来说我意味着什么吗?我一直以来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什么样的人?”
“《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里夫。你读过这本书吗?”
我摇摇头。
“希斯克里夫是恩肖家收养的吉普赛男孩,他爱上了恩肖家的女儿凯瑟琳,她也爱他——但因为他的出身,她又看不起他。这个家的其他人意见和她一致。”
“我不是那么想的。”
“希斯克里夫不管做什么都不能让恩肖家认为他足够优秀。他不断尝试。他离开,接受教育,成为一位绅士。他们仍然认为他是个野兽。”
“然后呢?”
“因为这本书是个悲剧,希斯克里夫变成了他们认为的那种人,你知道吗?他变得残忍。他身上的恶显现了出来。”
“我听说那本书是个浪漫故事。”
盖特摇摇头。“那些人对彼此糟透了。”
“你是说外公认为你是希斯克里夫?”
“我敢说,他是这么认为的,”盖特说,“可爱外表下的野兽,辜负了他让我每年来他的安稳小岛的好意——辜负了他,居然勾引他的凯瑟琳,他的卡登丝。我的处罚是成为他常在我身上看到的野兽。”
我沉默不语。
盖特沉默不语。
我伸出手触碰他,摸到他薄棉衬衫下面的前臂就让我渴望再吻他。
“你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盖特说,没有看我。“可怕的是结果表明他是对的。”
“不,他不对。”
“哦,是的,他是对的。”
“盖特,等等。”
可他已经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我独自待在漆黑的过道。
40
从前有位国王,有三个漂亮的女儿。她们快乐地长大,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不过第一个外孙的出生让人失望。小公主生了一个非常小的女孩,她母亲把她放在口袋里,没人注意她。最后,正常大小的外孙出生了,国王和王后完全忘记了那个小不点公主的存在。
这个特小的公主渐渐长大,她几乎日夜不离开自己的小床。她没什么理由起床,她形单影只。
一天,她大着胆子去了王宫图书馆,欣喜地发现书籍这位好陪伴。于是她经常去那里。有天早上,她在读书,一只老鼠出现在桌上。他站得笔直,穿着件丝绒马褂。他的胡须干干净净,毛是棕色的。“你读书的方式跟我一样,”他说,“在书页上来回走动。”他向前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只老鼠的冒险故事令小不点公主深深着迷。他还给她讲述偷人类脚的怪兽和抛弃穷人的神灵的故事。他探索有关宇宙的问题,并不懈地寻找答案。他认为伤口需要关心。反过来,公主给那只老鼠讲童话故事,给他画像素肖像和蜡笔小画。她和他一起大笑,争辩。她生平第一次感到充满活力。
不久他们便如胶似漆。
然而公主把这位求婚者带到家人面前时,她遇到了麻烦。“他只是一只老鼠!”国王轻蔑地叫道,王后惊恐地大叫着从宫殿跑开。事实上,整个王国,上至王室成员,下至仆从,全用怀疑而尴尬的眼光看着这位老鼠求婚者。“他很反常,”人们说,“一个动物假装一个人。”
小不点公主没有犹豫。她和老鼠离开王宫去了远方。在异乡,他们结婚了,给自己建了栋房子,在里面塞满了书和巧克力,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如果你想住在一个人们不怕老鼠的地方,你就必须放弃在王宫的生活。
41
一个巨人挥舞着一把生锈的锯。他边工作边扬扬得意地哼着歌,歌声划过我的前额,进入大脑。
我还有不到四个星期的时间去寻找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