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要干吗啦?”我尖叫,感觉他与这台车都完全失控了。
“歹势啦!我必须要赶去一个地方,快来不及了。”他继续飙速着,一边紧瞄着车上的时钟。
“你不要乱来喔!”“放我出去!停车!”“救命啊!救命!”
只见窗外景色因为车速而飞快地模糊,这种速度我如果跳车想必不死也会少半条命,但不管我在车上怎么吵闹怎么尖叫怎么捶打他,他就是冷漠而专注地开他的快车,丝毫不受我的影响。
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把手机忘在办公室。
所以我不能阻止他,不能跳车,也无法用手机求援,就像被绑架了一样,只能任由他将我载往他急着想前往的地方。
沿经的路旁越来越荒凉,我的心情也从原本的震惊气愤,慢慢转变成恐慌害怕。
我不再吵闹了,全身无力而安静地谛听着深潜的沉默,我像被放在砧板上等待宰杀一样。
然后,他停下车子。
停在荒郊野外。深夜的周遭偏僻得没有一点光线。
我瞄见前座显示的时间是深夜十一点五十六分,黑色星期五只剩下最后四分钟。
打到P挡拉起手刹的他,在驾驶座上突然剧烈地喘着气,像是情绪猛爆似的,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激动地颤抖——直到他从副驾驶座的置物箱拿出那把锋尖锐利的水果刀。
我的心仿佛被镂空似的虚浮——被恐惧彻底侵蚀的空荡。
他回头看着我,我看着他脸上表情的狰狞与压抑,那是充满艰困的人性挣扎。我很害怕,害怕到无法在脸上形成任何表情,就只能茫然地看着他,让一则则出租车司机强暴杀人的社会新闻飞快地在我的脑袋中翻搅,混乱着我何其薄弱的求生意志。
“下车。”
他说了这两个字,齿唇嘴慢动作似的说。
我还来不及反应——
“黄思怡,你给我下车!”他吼道,发自喉咙深处撕裂似的咆哮。
被恐惧攫住身体的我哪受得了这样的惊吓,我根本无法思索,笨手笨脚地拉开车门锁,慌乱跌撞地跳下了车。
我站在一片漆黑的荒郊野外,深夜山风有些寒意。
我不知道他叫我下车的用意,更不知道是不是要趁这个时候逃跑,但是陌生无助、广袤黑夜的四下我又能逃去哪呢?于是我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台出租车,看着我所有恐惧来源的车内。
然后他一刀割断了我的理性。
只见依然坐在驾驶座上的他,拿起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在自己的左手腕深深划下一刀。
这刀划醒了我,我才猛然惊觉到——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姓名?
然后,再一刀。
刀割的痛苦像我脑中所浮现的线索,那震撼而呼之欲出的事实。
又一刀。
溢出的鲜血爬满了他的身子,在他浅蓝色的衬衫上绽开了一朵朵惨艳红花。
我用双手捂着脸,企图遮挡的并不是眼前他这般自戕的举动,而是从我脑海不断涌出的回忆。
深沉而久远,片段而碎裂的回忆。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那时候的我懵懵懂懂,对于他的死亡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或者其他较为深刻的感受。
我只知道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亲戚,大家披穿上白色的服装,晚上来了和尚跟道士,屋内袅绕了好几日的檀香,妈妈哭肿了双眼,而除了哭声以外,那阵子我都听不见太大的声响,一切都悄悄低低的,像是一种耳语,只是那时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那些耳语是关于悼念与悲伤的。
我甚至看着躺在棺木里的父亲也没有太大的诧异或震撼,他像是睡了,安安静静地躺着,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喜悦,让人猜不着他的梦。
许多年之后,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我终于将棺木里他沉睡的样子与死亡连接起来,然后才知道——我没有爸爸了。
“爸爸是怎么死的?”
有好一段时间,当我和妈妈独处时,我都会问她这个问题,每次都想从她口中得知一些更加具体的描述,天真地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对父亲不是那么的陌生。
“那时候我多小?”“爸爸以前都叫我什么?”“他会常常跟我玩吗?”“他喜欢抱我吗?”“我有坐在他肩膀上过吗?”“他会不会很舍不得我们?”“妈你会想爸爸吗?”“我好想爸爸喔。”
这些疑问盘旋在我的童年时光中,我和妈妈常常在这些问题与答案之间相拥而泣,她说,爸爸很爱很爱我们,但他不幸生了病,是病魔带走了他。
差不多是我上国中、开始听得懂亲戚避谈的口吻以及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的时候,我倔着脾气向妈妈顶撞,咄咄逼人地要问出爸爸过世的真相。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
正经八百的一字一句,就像是划在我们母女的心坎上。
而妈妈激动的回答更是颠覆了我整个童年,那个以想象支撑、脆弱不堪的童年。
原来爸爸是自杀死的。
沉迷股票投资失利的他,半夜偷偷开着平日营业用的出租车出门,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他被发现时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从手腕淌出的血流了一身,坐在驾驶座的他却哪里也去不了,就连一封遗书都没留下。
我很震惊。
相当相当的震惊。
因为我说服不了自己,做出这样选择的父亲,他有多么爱着我和妈妈——是他自己选择抛弃了我们啊!
于是我郑重地向妈妈道歉,也要求自己从此不能再为父亲落泪,因为我的爸爸不是死了,而是我根本就没有父亲,妈妈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回忆中止,但我的眼泪终究还是滑落了,温热模糊,我看着依旧在驾驶座上割腕的他,一刀比一刀还要虚弱,一刀比一刀更接近死亡。
我想起了他在车上的抱歉话语、他用左手搔头的动作,以及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困窘神情。
原来,是那么久以前的记忆啊。
终于,他的动作停止了,右手软软地垂下,在暗红湿润的血腥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然后我身处在这片刻的绝对宁静中。偏僻的荒郊野外,午夜的深暗,停止的出租车,静默的尸体,凝滞的血流。
在他双手再次伸动、握住了他一向赖以维生的方向盘之前,我以为时间会就这么暂停在这一刻,暂停在我人生的分水岭之上。
“怡怡,上车吧。”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催动着我止不住的泪水。
这次妈妈没有骗我,小时候,爸爸就是这么叫我的。
我坐上了车,一样的后座,却换了完全不同的视角。
开车的不是出租车司机,而是我的父亲。
但我们却保持着司机跟乘客般陌生的沉默。
我看见他身上的血慢慢地流进他的伤口,流回他的身体,仿佛影片倒转似的,他流出的血越来越少,伤口也渐渐愈合,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所以,自杀死亡的人,真的每天都要重复经历自杀的过程吗?”我开口,这是一个揪心的问题。
但父亲没有回答,我从后照镜看见他红着双眼,眼里有着太满的情绪。
“你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问道。
“没有搬家吧?”“你后来读哪间小学?”“那只大熊娃娃还在吗?”“工作都还顺利吗?”“现在有没有交男朋友?”“你长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回家的车程大约十几分钟,车开得很慢,我们也聊了很多。
我有时候笑、有时候哭,心情起起伏伏,而车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这竟然是我第一次跟父亲聊天。
“到家了。”他说得很小声很温柔,像告别的口吻。
“爸,你要走了吗?”我明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
“怡怡。”他唤了声我的名字。
“爸。”
我哭了,彻底地哭了。
“对不起,爸爸那时候不够勇敢。”
他也哭了,从我泪眼模糊的视线,我看见他的身子微微地颤动。
“我爱你们……永远永远,都爱你们。”
我的泪眼汪汪,他的车身成了光影散去,留下深夜灰暗的街色,那晚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爸爸最后说的话语,是那么清楚深刻。
后来我习惯下班后坐在咖啡店里,透过玻璃窗看着夜晚街上的出租车来来去去。
却没有再看到那台出租车。
老旧的、独特的、由父亲驾驶的出租车。
如果你看见的话,请你联络我。
我每个十三号星期五的深夜都会到那个荒郊野外,在路旁放下一束思念的白花。
[1]闽南语:不好意思。
[2]台湾流行语,“烂客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