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五年(1845),魏源终于考上了进士。
这年,他已五十二岁。功名何姗姗来迟?可据魏氏族谱和他家乡的方志说,他曾是“神童”。嘉庆七年(1802),九岁的魏源第一次到县里参加童试,知县指着茶杯中画着的太极图,出上联说:“杯中含太极。”魏源此时正揣着两个做中餐的荞麦饼,立即对下联道:“怀中孕乾坤。”考官大惊。——这些,是他的后人传出来的,可信,也不一定可信,无非说明他“少年聪颖”。
他十五岁时,即嘉庆十三年(1808),农历二月,第二次参加县里的童试。知县王承启将他与同县人石昌化“拔置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附录。前茅,赞为双璧”。
同年四月,魏源参加宝庆府的府试,与同县人石昌化、何上咸同进入前五名,因而被时人称为“邵阳三神童”,得到湖南学政李宗瀚的赏识。
嘉庆十八年(1813),刚满二十岁的魏源,正好碰上十二年一次的拔贡考试,全湖南取八十九人,他是其中一个,算是顺利的。
可是,往后的道路便很艰难了。
在封建社会里,一个读书人的社会地位的高低,以及随着社会地位的高低而变化着的金银拥有的多与少,取决于他在科举考试中的成败。《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从二十多岁开始应考,考了二十多次,到五十四岁才勉强中了个秀才,又经过多次乡试,到六十岁才中了举人。他如此执着,便是因为科举考试紧密联系着功名富贵。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载有闲斋老人写的《序》,序中说:“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这话不仅是对《儒林外史》的最准确的评析,也是对“儒林”中人物心理的最准确的概括。
青年魏源自然也免不了要走这条“儒林”老路。他于贫中力学,就是因为“饥寒还与名利牵”,总希望于秋闱后“还家慰母慈”。
可是,他在科举考试中的遭遇,虽然比范进好得多,没李伯荣《魏源师友记》“宋大荣”条云:“县试得默深及石昌化文,欣赏之,拔置前茅,赞为双璧。”按:同条称,宋大荣“嘉庆十四年三月任邵阳县知县”,而魏源参加童试在嘉庆十三年,故李伯荣所记有误。而王承启“于嘉庆十年来知县事,连任五年”。
有范进那样典型,但是,他的入仕之途以及入仕后的道路,却跟范进一样,很不平坦。
嘉庆十九年(1814),他上北京求学,便是要去捞取功名富贵。可是,嘉庆二十一年(1816),丙子,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参加奉天乡试。
到嘉庆二十四年(1819),己卯,参加顺天乡试,却只中了个副贡生,没有被正式取录。
道光元年(1821),新登基的皇帝旻宁举行恩科考试,魏源又只中了个副贡生。第二年春天,他的朋友、湖南道州人何绍基写诗为他叹惜道:
蕙抱兰怀只自怜,美人遥在碧云边。
东风不救红颜老,恐误青春又一年。
魏源虽有蕙兰般的怀抱,但是,科举考试却使他只能遥看碧云天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科举考试阻碍着他的入仕之途,又耽搁了他的一年青春。
道光二年(1822),壬午,又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之期。
魏源这回中了奉天乡试第二名,当上了举人,可已是二十九岁了。据记载,道光帝看了他的试卷,手批“嘉赏”二字,因此他一时“名籍甚”。他的朋友们自然为他高兴。他第一次上北京的同行者邓显鹤在《寄赠唐镜海太守鉴兼简陶元汀方伯、魏默深孝廉》的诗中歌颂道:“魏子举京兆,褒然《柬魏默深》。《清史稿·文苑传》及《清史列传·儒林传下》。作南元。”在这首寄给湖南前辈唐鉴和陶澍的诗中,邓显鹤特别提到魏源中举,用意是友好而深长的。消息传到魏源的父亲那里,父亲更加高兴,立即把这一消息告诉他的同事、湖北松滋人谢元淮。谢元淮兴起,作一诗相赠。
举世轻小吏,科名重出身。
多君有令子,使我忘风尘。
楚泽储材大,京华旅食频。
淮留青眼待,望此眼中人。
诗写得不怎么样,却道出了“举世轻小吏,科名重出身”的世俗。他希望自己的“眼中人”魏源会成为从科举考试中涌现的“大材”。这,后来的事实表明,只能使他失望了。
经过多次乡试,虽然魏源获得了一个举人头衔,但距走完科举考试的全部路途并得到一官半职还很远,而且他此时对“书小楷、诗八韵,将相文武此中进”的制度,已开始产生怀疑。他在道光初年写的论文《默觚》中,已明确指出,这种制度使养人与用人严重脱节:“其造之试之也,专以无益之画饼、无用之雕虫,不识兵、农、礼、乐、工、虞、士师为何事。及一旦用之也,则又一人而遍责以六宦之职,或一岁而遍历四方民夷之风俗。”概括地说,就是“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他用“无益”且“无用”四字彻底否定了科举考试。魏源第一次参加奉天乡试的考题为:
“君君臣臣”二句,“君子素其”二句,“是故试者”一节;赋得“心清闻妙香”,得“心”字。第二次的考题为:“上长长而民兴弟”,“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夫仁人之安宅也”;赋得“谦受益”,得“谦”字。第三次的考题为:“居之无倦”二句,“是故君子戒慎”二句,“国君进贤”一节;赋得“询于刍荛”,得“询”字。这种以四书五经文句为题,以程朱理学家的注疏为根据,以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末股为固定格式的制艺文章,不正是魏源所说的“无益之画饼、无用之雕虫”吗?让被这些思想禁锢的“书蠹”去掌管国计民生,不正是魏源所说的“所养非所用”吗?后来,魏源进一步揭露清代官僚的情状说:“释褐登朝十馀年,而试文衡,试言职,试枢密,无非衡书艺之工敏,声律骈偶之巧丽,罔知朝章国故为何物;其部曹观政,无非胥吏文例是求,罔知漕、盐、河、兵得失何在;有奋志讲求、抱负宏远之人,反群笑为迂阔。此造士储才大巽于昔者也。”这种情况,不正是“所用非所养”吗?
况且,清代文网甚密,忌讳甚多,科考中有很多极不合情理的规则和潜规则。试卷中稍有不慎,违反了这些规则和潜规则,重则下狱,轻则落选。魏源第二次参加奉天乡试时的同考官光聪谐,有段记述魏源落选的文章,很具体。文章说:“道光辛巳(元年),余与胶州张曹霭铁桥为奉天乡试同《默觚下·治篇一》。考官。首题《上长长而民兴弟》,张得一卷,卓荦奇肆,荐之戴可亭相国,极为推赏。旋因内用‘尺布之谣’四字,嫌系汉事,抑置副榜。逮填榜,知为湖南名士魏源,大为懊惋。”魏源的试卷既“卓荦奇肆”,主考官又“极为推赏”,却因为试卷中的四个字,成了“备取生”![按:《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载,淮南厉王刘长自以为与文帝最亲,“骄蹇,数不奉法”,后文帝听从张仓的进谏,将刘长囚禁于辎车中,发配到蜀郡的严道邙楚山去,路上,刘长绝食而死。后来有民谣歌唱这件事说:“一尺布,尚可逢;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汉书音义》解释这段民谣说:“尺布斗粟犹尚不弃,况于兄弟而更相逐乎!”魏源在试卷中用了这个典故,考官惧怕有影射皇室之嫌,而把他“抑置副榜”。]一位已有多种学术着作的人,就因为在一篇制艺文中犯了忌讳,被排斥在仕途之外,有志不得伸,有才不得展。后来,魏源对科举考试抱消极态度,是有他在情感上和理性认识上的多方面的原因的。但是,魏源毕竟生活在科举时代,他厌恶这个制度,却又不能摆脱这个制度,依然要屈从这个制度,想由举人进而成进士。
道光三年(1823),癸末,京城举行会试,魏源是否参加了,各种资料都无明确的记载。
道光六年(1826),丙戌,魏源入京参加会试,不第。
道光九年(1829),己丑,参加会试,不第。
道光十二年(1832),壬辰,参加会试,不第。
道光十五年(1835),乙末,参加会试,不第。
道光十二年的会试,魏源是否参加了,黄丽镛的《魏源年谱》未载。先年(道光十一年),魏源因父魏邦鲁去世,正在守制。按礼制,魏源似不能参加。但李瑚《魏源事迹系年》道光十二年篇云:“至北京应礼部试,未中。”道光十五年的会试,魏源是否参加了,《魏源年谱》亦未载;《魏源事迹系年》云:“至北京,应礼部试,未中。”魏源之婿陈善圻于《重刊〈海国图志〉序》中,明确说:“壬辰、乙未,外舅应礼部试,皆馆于余家。”可证魏源参加了道光十二年和十五年的会试。
魏源由于多次参加会试不第,甚为灰心,绝意仕进,故道光十八年、二十一年的会试,他没有参加。
道光二十四年(1844),五十一岁的魏源,已做了多年的幕僚,编着有《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海国图志》多部着作,赫赫名世,突然接受友人的劝告,又去北京参加会试。可是,考官认为他的试卷字迹潦草模糊,罚他停殿试一年。山东曲阜人孔宪彝就此事作诗叹曰:
晚达遇仍穷,着述良堪补。
一个着作等身的思想家,连个进士也不及第、起码官也捞不上。早在道光六年,刘逢禄任奉天乡试分校时,见“邻房有浙江、湖南二卷,经策奥博,曰:‘此必仁和龚君自珍、邵孔宪彝:《怀人》,《对岳楼诗续录》卷二。阳魏君源也。’亟劝力荐,不售。于是,有伤湖南、浙江二遗卷之诗”。诗名《题浙江、湖南遗卷》,共二十八句,寄托自己“路见不平”的情思。中云:“更有无双国士长沙子,孕育汉魏真经神。尤精选理跞鲍谢,暗中剑气腾龙鳞。侍御披沙豁双眼,手持示我咨嗟频。(自注:湖南九四五策冠场,文更高妙,予绝其为魏君源。)翩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萍踪紧影亦偶尔,且看明日走马填城!”正是在这首诗中,魏源被戴上了“无双国士”的桂冠。
可是,从获得“无双国士”的美誉之后,又过去了十八年,魏源于道光二十五年参加殿试,才中了第三甲第九十三名(第三甲共一百一十六名),赐同进士出身。
这时,鸦片战争已经过去,魏源在《海国图志》中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方略,已使国人振聋发聩,而自己仍处在科举的樊笼中,无能展翅!这年,他已五十二岁了,家中人口不少,连孙子魏玺也出生了,家庭负担使他不得不重新踏上极其厌恶的科举老路。他在致老友邓显鹤的信中凄苦地说:“自海警以来,江淮大扰,源之生计亦万分苦匮。同人皆劝其出山,夏间当入京师,或就彭泽一令,或作柳州司马矣。中年老女,重作新妇,世事逼人至此,奈何!”“老女新妇”,是这位“无双国士”为五斗米而折腰的自我嘲讽。
总计魏源自嘉庆十八年(1813)获拔贡生开始,到道光刘承宽:《先府君行述》。承宽,刘逢禄之子。
二十五年(1845),花了三十二年才“走马填城”,走完科举考试的漫漫长途。如果把拔贡前的求学时间,包括县试、府试计算在内,魏源的这条通过科举而入仕之路,便走得更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