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夜。
初春的深夜,寒气依然逼人。
此刻,吐突承璀正大步行进在通往中和殿的路上。
吐突承璀是少数几个可以随时出入禁宫的人物之一,对于皇宫内这条进出禁宫的小路,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
是的,吐突承璀熟悉这里的一切,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家。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宫殿,熟悉这里的每一株松树和桂树,熟悉这里的每一朵鲜花和每一颗小草,甚至,他还熟悉行走其间的感觉和氛围。
然而,此时此刻,行走其间的吐突承璀,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树影似乎太浓了,风声似乎也有些异样,风中似乎还多了一些细微的气息,气氛也有些不对。吐突承璀疑惑的停下了脚步,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那钩残月,残月似乎也没有一丝生机,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己。
不对,风中那微弱的气息是人的呼吸,很多很多人的呼吸!危险,吐突承璀本能的扭回头,准备离去。
几条黑影无声无息的站在路旁,挡住了吐突承璀来时的路,黑影的背后,是更多的黑影,无数的黑影!
意识到大事不妙,吐突承璀张嘴想大声呼救,但一只黑手用力的捂住了他的嘴巴。随后,一根凉凉的、软中带硬的细丝缠住了他的喉咙。
“弓弦,是弓弦!卢从史,卢从史索命来了!”失去知觉的瞬间,吐突承璀突然想起了被他用弓弦勒死的昭义节度使卢从史。
徒劳的挣扎,扭曲的面孔,一切都和当年的卢从史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被摁倒在地上,被弓弦活活勒死的人变成了吐突承璀,当年的施刑者。
历史怎么能够这样,这个玩笑开的也太大了些,太残酷一些了吧。
右神策军的甲士拖着吐突承璀逐渐冰凉的尸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离此不远的左神策军大营,一片沉寂,酣然沉睡的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刚刚,他们的护军中尉已经悲惨的死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黑影鬼魅般飘入了李纯的寝宫。
自从服食了仙药,铅汞化合物就开始在李纯的肚子里翻江倒海,再加上硫磺在旁煽风点火,更是如虎添翼,孜孜不倦、夜以继日的兴风作浪。五金八石之类的东东,也趁机兴致勃勃的在李纯的肚子里安营扎寨,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盘,开始日复一日的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实力。于是乎,李纯的肚子就成了各方势力相互激荡,相互角逐的战场,这可害苦了李纯。
痛苦,日逐一日的痛苦,逐渐消磨了李纯的健康,同时,也逐渐增大了李纯的脾气。
痛苦,无法言表的痛苦,需要发泄,匪夷所思的发泄。发泄,只有发泄,才能够让李纯的痛苦,得到暂时的缓解。
不同身份、不同地位、不同性格的人,发泄方式也各不相同:厌恶学习的学生,其发泄方式可能是将该死的课本狠狠的扔在地上;面对无理取闹的学生,老师的发泄方式可能是将其逐出课堂;公司员工的发泄方式可能是背后说说领导的坏话;老板的发泄方式则是当面大声呵斥不听话的员工;家庭主妇的发泄方式可能是摔碟子打碗,或者喋喋不休的絮叨和詈骂;性格暴躁的丈夫,则可能高高举起拳头……至于砸玻璃,踹门,撞墙,酗酒,打架,甚至声嘶力竭的扯上两嗓子,都可能成为发泄方式中的一种。
当然,这些都是普通人的发泄方式,李纯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帝。所以,李纯的发泄方式一点也不普通,而是很特别,很残忍:杀人!
“打死他,打死这个没用的奴才!”李纯嘶哑的叫喊回荡在中和殿内。伴随着李纯嘶哑的叫喊,一个黄衣小太监被活活打死在李纯面前。至死,这个小太监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因为,或许,他压根就没有犯错!或许,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眼神,一种表情,一声咳嗽,甚至一次略显粗重的呼吸,都有可能激怒暴躁的李纯,从而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几个太监无声无息的走入大殿,面无表情的抬起逐渐冰冷僵硬的尸身,然后又无声无息的退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床上的那位瘟神。
望着那个被抬起的小黄衣,所有的宫女和太监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个已经失去生命的人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早已记不起这是第几个被无辜打死的人,谁能保证,下一个不会轮到自己?
“伴君如伴虎”,谁能想到,昔日英明神武的大唐天子,仅仅因为那一小撮鱼肚白的粉末,就变成了脾气暴躁的杀人狂魔。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缓缓爬上宫墙,将最后一缕光芒洒遍中和殿的每一个角落,金黄的阳光温柔的抚摸着每一张惶恐的面庞。即将过去的这一个白昼,对于中和殿中的每一个人而言,都是那么的漫长,那么的煎熬!好在,无论多么漫长、多么煎熬的白昼,都即将过去,黑夜,可爱的黑夜即将来临。
或许,当朝阳再度冉冉升起的时候,中和殿中的每一个人都再也不必恐惧,更不必在痛苦中煎熬,因为,今夜,一切都将画上一个句号。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那个令他们无比恐惧的人,那个可以随意决定他们生死的人,将失去他曾经鲜活的生命。当然,不会是寿终正寝,也不是因为病入膏肓,而是因为谋杀!今夜,今夜的主宰注定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另外一种更为亮丽的颜色,血红血红的红色!
那个人,那个准备用尖刀刺穿李纯心脏的人,那个即将弑杀君主的人,此刻,就躲在中和殿的殿柱后面。事实上,他在那里已经隐藏了整整一个下午。
除了僵卧在龙床上的李纯,中和殿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每一个宫女和每一个太监,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当然也知道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试图阻止这个弑君的阴谋,也没有任何人感到任何不妥,他们只是用期冀和乞怜的目光,望着殿柱后面的那个人,希望他早点动手,早点结束这痛苦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