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镇对调的旨意刚刚下达,左金吾将军杨元卿就一跃而起,快步走向中书省的政事堂。
杨元卿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一直都是。因为,他生错了时代。
从气质秉性上分析,杨元卿更像是从遥远的战国穿越到大唐的狂生和烈士。他喜欢指点江山,喜欢粪土诸侯,喜欢壮游天下,喜欢四海为家。或许,琴棋书画诗酒茶,一萧一剑走天涯,才是他最喜欢和向往的生活。
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人,仕途一定不会太得意。实际情况是,的确如此。何止仕途不得意,杨元卿的一生仿佛都不怎么得意。
杨元卿有一个不幸的童年,非常不幸。因为他是一个孤儿,一个无父也无母,无兄也无弟,无姊也无妹的彻彻底底的孤儿。不过,造物主还真是神奇,因为他让一根浸满苦水的枯藤结出一朵热情奔放的花。
弱冠之年,了无牵挂的杨元卿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路之上,他手挥目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任别人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
虽然被视为狂生,虽然背后总有异样的目光,杨元卿不在乎。因为,他相信以及确信,自己是一匹志在千里的伏枥老骥。现在,他缺少的,不是才学,而是伯乐,善于发现人才、重用人才的伯乐。
一路走走停停,杨元卿一路走到了蔡州,不走了。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伯乐,淮西节度使吴少诚,成为吴少诚酒席宴上的常客。
座上宾的感觉很奇特,杨元卿爱上了这种感觉。所以,他决定,不走了,就在这,在淮西,在蔡州,落地生根,开枝散叶。
你别说,这工作,杨元卿做的很成功,不仅娶了妻,还生了子。而且,杨元卿还很能生,不,是他的老婆很能生,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大胖小子。生平第一次,杨元卿忽然有了家的感觉;生平第一次,杨元卿忽然发现,有妻有子的生活原来如此让人留恋。
这时候,另一个伯乐找上了门,这个伯乐的来历很大,因为,他来自长安,是长安的宰相,说话最管用的那一个,李吉甫。
李吉甫希望,杨元卿,可以利用自己的客卿身份,说服吴少诚,归顺长安。宰相如此器重,杨元卿很感动,想都没想,就一口应承下来。
从此,大庭广众之下,稠人广坐之中,人们总能看到杨元卿滔滔不绝的大发议论,而中心议题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归顺。
那时候,淮西很强,帝国很弱。因此,淮西将士压根就没将长安放在眼里,他们,想的是割据!杨元卿的演讲让他们很反感,反感到要杀他的地步。幸亏,杨元卿遇到了救星,节度判官苏肇。如果没有苏肇或明或暗的救助,或许,杨元卿早已是青山有幸埋忠骨了。
不过,护的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当吴少诚、吴少阳相继死去的时候,当吴元济成为淮西老大的时候,当割据一方成为既定方针的时候,吴元济决定:动手,铲除异己。
这份非我族类的名单上,杨元卿排在第一位。
这一次,苏肇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也是吴元济要铲除的异己。
没有人救得了杨元卿,看来,这一次,他死定了!
杨元卿没有死,苏肇死了,杨元卿却没有死。人救不了他,老天能。
吴元济展开血腥杀戮的那一夜,杨元卿不在家,算是逃过了一劫。不过,他的老婆和四个儿子没有这样的运气,统统作了吴元济的刀下鬼。
吴元济将他们滚烫的热血,残忍的涂在箭靶上,仿佛在昭告淮西那些心怀长安的人。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就这样,杨元卿永远失去了他的妻儿。一夜之间,杨元卿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孤苦无依的童年。
栖栖遑遑的离开蔡州,孑然一身的杨元卿来到了长安。
长安,那个赏识他的伯乐早已故去。不过,长安,还是接纳了他,还很热情。
妻死子亡的惨剧,或许会让杨元卿的人生了无生趣,却绝对无法改变他的气质和秉性。杨元卿,依旧是那个气质疏狂的杨元卿。在长安,他依旧慷慨激昂,屡有奏议。孰料,却招来了一片非议。
长安,最初的热情逐步冷却,最终凝固成淡然,以及冷漠。
在长安,杨元卿成了一个有他不多,无他也不少的闲人。
不过,杨元卿也并非毫无用处。至少,在李纯眼里,这是一个有用的人,非常有用。因为,杨元卿就是一块招牌,一块活着的招牌。他惨痛的经历,无时无刻不在向天下人昭告着淮西的残忍,以及长安的度量。
对这样一个招牌式的人物,李纯自然会给他一碗饭吃,当然,是一碗闲饭:左金吾将军。这是一个听起来很威武很霸气的官职,其实既不威武,也不霸气。因为,这是一个有名无职的闲差,可以领工资,却不用干活。或许,在某些人看来,这也不错,还落个清静。但对气质疏狂的杨元卿而言,却更像是一种折磨。
在星光熠熠的元和时代,满腹经纶的杨元卿,却因为个性使然,始终是郁郁不得志。到了寒气渐生的长庆朝,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个性决定命运,果然!
不过,杨元卿是一个注定耐不住寂寞的人。所以,当藩镇对调的旨意下达的时候,杨元卿再也按捺不住,脚步匆匆的来到政事堂,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宰相面陈厉害。他要告诉他们,田弘正,心怀忠义的田弘正,不适合作成德的老大,一点也不适合。
可是,位高权重的宰相,谁会在意一个失意者的梦呓?杨元卿苦口婆心的意见和建议,在这些大人们面前,全都变成了耳旁的秋风,以及茶余的笑谈。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宰相们看来,魏博与成德同属河北,又是近邻。田弘正到成德,可谓人地两宜。怎么会不适合?
万般无奈,杨元卿只好上书天子。
可是,我们的大唐天子,李宥先生很忙,忙着花天酒地,忙着穷奢极欲,哪里还有时间,拜读一个失意者的奏章?何况,即使有时间,也不一定有兴趣。
奏章被这样落到了宰相们手里,宰相大人们拿起奏章,发现了杨元卿的名字,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嘴边掠过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讥讽的笑意,随手丢在一边。
悲剧,似乎已无可避免。
举世皆醉的长安,杨元卿是一个清醒者,孤独的清醒者。清醒者是悲哀的,因为他可以预见悲剧的结局,却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或许,上天安排杨元卿来到滚滚红尘,就是希望,他,杨元卿,将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见证一个时代的衰亡。
痛定之后,长歌当哭。然而,生逢末世,触目皆是错,痛,又怎么会定?
夕阳西下,杨元卿孤独的背影,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被拉的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