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会来,花谢花再开,在李宥肆无忌惮的狂欢中,长安,迎来了长庆一朝的第一个春天。
元和十五年,那个滴血的春寒,正被人或真或假的忘却,现在的长安,是一片繁荣的景象,当然,是虚假的繁荣。
这是一个醉生梦死的晚唐,这是一个欢乐与凄凉相互交织的晚唐:牡丹花圃内,处处是深深浅浅的红;平康里内,处处是偎红倚翠的无赖少年;朱雀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酒席宴上,时时可见酒酣耳热的贵游少年。
觥筹交错的欢饮过后,自然是海阔天空的闲谈,闲谈的焦点自然就是今年的春闱:各有千秋的举子,谁会金榜题名,谁会独占鳌头,谁买通了考官,谁打通了关节,谁才高八斗却要名落孙山,谁才智平庸却能越过龙门。
春天来了,段文昌却要走了。
唐代宰相有很多,非常多,足足有574位之多。不过,出身寒门的却不多,不是不多,是很少,少的可怜。很不幸,段文昌是其中的一个。
没有青史留名的祖先,没有声势显赫的家族,没有富可敌国的家资,没有翰墨飘香的家传,年轻时候的段文昌一无所有。有的,只是浪迹天涯的凄惶;有的,只是穷困潦倒的凄凉;有的,只是一颗不肯妄自菲薄的心脏。
一套仅可蔽体的衣衫,一双七孔八洞的破鞋,一个四海漂泊的青葱少年,一个落魄江湖的青年书生。段文昌的青葱岁月,只有无处话凄凉的灰色记忆,没有聊发少年狂的甜美回忆。
寒蝉凄切,骤雨初歇。酒肆中,踉踉跄跄的奔出一位青年,半是清醒半是醉的青年。青年是一个书生,衣衫褴褛的书生。雨后初晴,道路甚是泥泞,书生走的很是吃力。
在一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门前,气喘吁吁的书生停下了沉重的步伐。他从容不迫的褪去鞋袜,旁若无人的走到路旁的水洼,开始洗脚。一边洗,一边自言自语:“如果有一天,我当上节度使,一定要买下这座宅院”。周围,却传来了肆无忌惮的嗤笑声。
后来,这个落魄的读书人辗转来到了CD,栖身于西川节度使的幕府,总算有了比较舒适的生活。可惜,好花不会常开,好运不会常在,很快,这个落魄的读书人就卷入了西川节度使刘辟的叛乱,身不由己的成了叛臣贼子。
当高崇文势如破竹的杀入西川,当骄横的刘辟沦为可怜的阶下囚,他的那些属下却都吃了他的瓜落。他们一个个素服麻鞋,衔土请罪。所幸,高崇文是个明白人,他很清楚,这些书生只是被刘辟裹挟而已。所以,对于这些战战兢兢的所谓叛臣,高崇文不仅好言安慰,还厚赠路费,让这些名士得以顺利的回到长安。同时,高崇文还慷慨的草拟表章,向天子举贤荐能。
可惜,高崇文的推荐名单中,独独少了那个书生的名字。不是因为鄙视,而是因为尊敬。面对这个落魄的书生,高崇文恭恭敬敬的作出了大胆的预言:“君必为将相,未敢奉荐”。
花开花又谢,花谢花再开,时间如流水,流过了一年又一年。当年,那个贫困潦倒的落魄青年,如今,已成为政事堂的宰相。这足以证明,高崇文不仅打仗在行,看人,也很准,贼准。这个潦倒半生,最终却位极人臣的书生,当然就是段文昌。
或许,曾经的贫困,给段文昌留下了太多屈辱与辛酸的记忆,他要用加倍的豪奢,来洗刷当年的种种不堪。当年洗脚处的那座大宅门,果然被其一掷千金的买了下来,算是兑现了当初的誓言。当然,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在水洼中洗脚,取而代之的是在金莲花盆中濯足。
洗脚讲究,吃饭更讲究。除了皇帝的御膳房,段府的“炼珍堂”大概应该是长安最好的厨房,应该没有之一。炼珍堂内役使着一百多名婢女,由最有经验的老婢担纲,被尊敬的称呼为“膳祖”。这里的最有经验,不是笼统的一句话,而是有具体而严格的规定:四十年的工作经验,一点也不能马虎。一百多名婢女中,得到“膳祖”认可的只有区区九个。精于饮食的段文昌还得意洋洋的著书立说,宣扬自己的饮食心得。
洗脚讲究,吃饭讲究,生活中的每个细节都有讲究:比如说,出入公堂,如果没有锦绣铺地,段文昌那双曾经踩过烂泥的贵脚绝对不会落下。
段文昌还是一个爱好广泛的人,从俗到极致的真金白银,到雅到极致的古玩字画;从色彩绚丽的锦衣华服,到精巧细致的小巧饰物;从年方二八的俊俏佳人,到眉清目秀的如花歌童,段文昌无一不好。
段文昌的穷奢极欲自然招来了诸多非议,《旧唐书》毫不客气的批评他“奢侈过度,物议贬之”。面对如潮的批评与非议,段文昌一点不在意,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反驳:“人生几何,要酬平生不足也。”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说不定什么时候,两腿一蹬,就此玩完。人生如此苦短,若不及时行乐,我上半辈子受的苦、遭的难,岂不白挨了!你,你,还有你,你们一个个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吃过的苦,你们吃过没有?我受过的罪,你们受过没有?如果没有,哼,我就知道没有,那就一边呆着去,哪凉快就去哪,少在这儿裹乱!
段文昌的宰相生涯并不算太长,还不到一年,不是因为不想干了,而是因为,李逢吉,他的冤家对头李逢吉,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