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拂三月,花枝颤乱,身子有些犯懒,躺在床榻上小憩,偶闻小阁门开的声音,假寐之时,夏木凑近耳旁道:“长广公主驾临我们府上,特请小姐相见。”
长广公主是高祖皇帝的第五女,与母亲交往甚好,是父亲和母亲的婚主,父亲武士彟逝世后,幸得长广公主照拂,才没有被同父异母的哥哥武元庆、武元爽谴出武府。
我起身,夏木帮我整理着装,随即走出偏阁,移步至前府。
长广公主虽已婚嫁两次,但风韵犹存,云鬓高髻,鬓侧对称插有三对螺丝金凤,额上贴镶金花钿,耳坠金镶蓝宝石摇曳生光,身着烟云蝴蝶裙,外挂云丝披风。
行过见面礼,长广公主起身,在我身侧来回踱步,问道:“娘子今年几何?”
我顺眉低眼,客气回应道:“年十四。”
“可曾有媒妁之约?”
母亲紧张起身,道:“小女年纪尚幼,婚娶之事尚早,劳烦公主挂念。”
长广公主对母亲曰:“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何来‘尚早’一说?”
母亲答曰:“丈夫二十而室,妇人十五而嫁,可不‘尚早’?”
长广公主不满道:“长孙皇后年十三为皇帝妻,岂不为人所道?”
母亲哑言,我见母亲窘状,便先行礼,道:“臣女为一介布衣,不敢与长孙皇后相提并论,长孙皇后贤德,众人知晓,早年嫁与皇上,辅佐左右,打理六宫,为江山社稷之福,臣女没有长孙皇后之福泽,民间婚嫁,但求里外和顺,不为人口舌便可。”
长广公主握住我的手,一脸欣喜道:“娘子无需妄自菲薄,本宫听闻娘子年幼卜卦,曾有袁天纲言,龙眼凤颈,娘子命数极好。”
恰逢三年选秀,长广公主正是为了此事来的,我回应道:“不过是儿时着男装玩乐,况且江湖人士之言,岂能全信?”
长广公主松开我的手,拿起桌上梅花道:“梅花逐渐凋零了,梅雪争春的景象终究是见不到了。”
前年,高祖薨,父亲难过,吐血后便一蹶不振,不久便跟随高祖去了,父亲钟爱卢梅坡的那首《梅花》: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府后的咏梅园是父亲亲手所植,梅园里,父亲抱着我赏梅的画面依旧清晰,而今,物也随人非变得沧桑。
光景却添乡思苦,檐前数片落梅花,泪水不禁落下,偶觉身后步子移近,便用衣襟拭去泪水。
背后武元庆拍着我的肩膀,说:“妹妹,又在思念父亲了?”
我起身不语,转身低头看着鞋尖。
哥哥看着咏梅园的梅花,不禁感慨道:“不知不觉父亲已经去世两年了,不知为何,府中已不似父亲在世时那么热闹了,连梅花也不似从前开得那么艳丽了,没入春,便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我知道哥哥所谓何事,只是长广公主才走,便相劝入宫之事,着实让人心凉,我抬头看着哥哥眼睛,说:“哥哥也不似从前疼妹妹了。”
哥哥怒斥道:“放肆,长兄如父,你这是对一位兄长的态度吗?”随后,语气又缓和些,他欲将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好言相劝,却被我躲了过去,他的手悬在空中,随即又放了下去,说道:“武氏门第本不高,因父亲与高祖皇帝交好,得高祖皇帝照拂,才保门楣,如今,你也看到了,门可罗雀,为兄也给你指不上一门好婚事,如若进宫,为嫔为妃,不仅一人得宠,满门荣耀也是无可厚非的。”
且不说后宫佳丽三千,光是女官就成千上万,三年选秀,见不着皇上的秀女便不计其数,寂寥终生的比比皆是,穷苦人家都不愿将女儿断送宫中,哥哥,你为了家产竟动了这样的念头,让明空作何感想?想着便泪落一地。
“哥哥放心,明空定不会让哥哥为难。”说着,便拂袖而去。
踏至阁中,遣下所有下人,将自己锁在房中,铜镜里,不免欣赏起自己的容貌:垂鬟分肖髻下柳叶眉,杏核眼,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樱桃小嘴不点而赤,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面凭添几分少女的俏皮,白玉兰散花纱衣,翡翠烟罗绮云裙,纤腰一束,凹凸有致。原来,不知不觉我已到了妙龄少女的年纪。
“三小姐,等等我。”是阡陌的声音,声音还没有落下,明顺就闯到了我的房中,随即跑到内阁,跑到我跟前,俏皮说道:“姐姐,你看,你看,这是我抓的蝌蚪,脑袋大大的,你说,可不可爱?”
阡陌紧跟着明顺入阁中,说道:“对不起,二小姐,我这就牵着三小姐回烟云阁。”
“你先下去吧!”
阡陌关上门后,我抚摸着明顺的脸颊,今年,明顺也该七岁了,双螺发髻系着红丝线越显俏皮,乌金云绣衫配烟云蝴蝶裙着实可爱。
“明顺抓的,当然可爱,只是当心摔着,看你额头上的汗,长姐给你擦擦。”说着便将丝绢从腰间取出为明顺擦拭。
“还是长姐对我好,长姐,我有些饿了,能不能吃一块绿豆莲子饼?”明顺指着桌子上的绿豆莲子饼说时,我才意识到午饭还未曾动,也不曾遣人撤下。
“当然可以,我再让夏木给你备一碗荷叶莲子羹。”说着便让夏木备去了。
“还是长姐最好了。”说着,明顺拿着一块绿豆莲子饼咬下了半块,含满了整张嘴,不多会儿,便吐了出来,吵着说:“这不是我们家的莲子,不好吃,我不要吃。”
我取下一块,抿上一口,却不似从前的味道了,以前的莲子都取自乡下的荷花池,如今,哥哥们为了怕我们出嫁时分家产,便将乡下的地和堰塘都变卖了。
荷叶莲子羹拿上来的时候,明顺打翻了碗,吵着说:“父亲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你们把我父亲找回来……”
夏木捂住明顺的嘴,小声劝道:“三小姐,小声点,让少爷们听到,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明顺一气之下,将夏木的手狠狠咬出牙印和血印来,明顺只是咬着嘴唇,明顺意识到自己胡闹,马上松开嘴,向夏木道歉道:“姑姑,对不起,明顺下次不会了。”
明顺回到:“三小姐言重了,只是,这样的话不能再说了。”
明顺哭着倒入我的怀里,低声哭泣说:“长姐,我想父亲了,我想父亲了……”
我抱着明顺也哽咽不止。
明顺哭累了,便睡下了,在夏木的陪同下,我带着药膳去祠堂找母亲。
夏木在门外等候,进门后,母亲一如既往地念经,我先给父亲上了一炷香,磕完头陪母亲一起念经。
完毕,母亲放下木鱼槌子和佛珠,三拜佛像后,我扶母亲起身。
我将药膳从篮中取出,倒上一碗送至母亲跟前,说道:“母亲,先喝药膳。”
母亲将药膳放至一旁,说道:“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有些怯懦,低声说道:“女儿前几日读到汉成帝一段,知晓赵飞燕出身卑微,却能入宫掌六宫事宜,光耀门楣。”
母亲一怒之下,起身一巴掌打到我的脸上,说:“明空,你糊涂了,那哪是光耀门楣,不过是为后人唾弃、妖媚惑主的妖姬,最后也只能自尽终了此生,”母亲语气轻和一些,坐下继续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们这样的门楣,你若只求自保,便孤苦终生,于你于门楣都无益处,你若为嫔为妃,招来嫉妒,未必能保全自身和门楣,如若是这样,我宁可留你常伴身侧,终生不论婚嫁。”
我起身跪在母亲身侧,哭泣道:“如若能不论婚嫁终生陪伴母亲,我又何尝不想,只是今日之势,母亲明了,自打父亲去世不到两载时光,家中田土所剩无几,唯有这个空宅子供我们居住,想必不几日,我们连这个宅子都无法居住了,明顺还小,您已年迈,长姐已经出嫁,我们如何生存都已成问题,何来门楣一说?”
母亲说道:“都是为母的无用,让你们跟着受苦。”
我伏在母亲腿上,安慰道:“母亲,别这么说,见天子庸知非福?女儿会把握好分寸,不让母亲操心的。”
相拥而泣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