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农场了。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但买主提议我可以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出于法律原因他们以每天一先令的价格出租给我。
我在出售我的家具,所以法拉和我有一堆事情要做。我们得把所有的瓷器和玻璃杯放在餐桌上展示;餐桌被卖出去之后,我们就在地板上摆起了长阵。布谷鸟钟夹在里面傲慢地大声唱出钟点,然后它也被卖掉了,飞走了。一天我卖掉了我的玻璃杯,但是晚上我又改变了主意,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开车去内罗毕让那位女买主放弃这笔交易。我没有放玻璃杯的地方,但是许多朋友的指头和嘴唇触碰过它们,他们送给我上好的美酒,让我从杯中啜饮。玻璃杯仍萦绕着旧时席间漫谈的回音,我不想与它们分别。我想,事到如今打碎它们还更容易。
我有一面木头老屏风,上面绘有中国人、苏丹和黑人的画像,还有拴着绳子的狗,我把它放在壁炉旁。晚上火苗烧得正旺时,画中人就走下屏风,演起我给丹尼斯讲的故事里的插画角色。我端详了它很久,然后把它叠起来塞进箱子里,人像们在里面可以暂时好好地歇上一阵了。
麦克米伦女士当时已经建成了内罗毕的麦克米伦纪念馆,是她为丈夫诺斯拉普·麦克米伦爵士建造的。那是一座精美的建筑,里面有一座图书馆和阅览室。她开车来到农场,坐下来悲伤地谈起过去的时光,她为了图书馆买下我的大多数丹麦家具,都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我很高兴知道这些开朗、博学又友好的柜子和壁橱可以换个地方,在某一处书香学者的氛围中仍待在一起,像革命时期的贵妇小团体在大学里找到庇护所一样。
我把自己的书打包放进箱子里,坐在上面,也在上面吃饭。
书在你的殖民地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与在欧洲时截然不同,你生活中有一整面完全由书来掌控。基于这个原因,你根据它们不同的特质对它们分外感激,或更加愤怒,读后的态度比你在文明国家时强烈得多。
书中的虚构角色在农场上跟着你的马并肩奔跑,在玉米田里踱来踱去。他们就像很有智慧的士兵一样,可以马上独立地找到自己所属的营房。一个早晨,我在前一晚读过《克罗姆庄园的铭黄》之后—我从没听过作者的名字,是在内罗毕的书店里随手拿起这本书的,但它让我万分满意,就像在茫茫大海里发现了一片新绿岛—在我骑马穿过动物保护区一个山谷时,一只小羚羊跳出来,马上化身成书中的牡鹿,它拉过赫拉克勒斯先生、他的夫人以及三十只黄黑色的巴哥狗。沃尔特·司各特塑造的所有角色都能在这个国家找到归宿,你可能在任何地方遇到他们;奥德修斯和他的手下也是,更奇怪的还有拉辛笔下的许多角色。彼得·施乐米尔穿着“一步七里格”靴走过山丘,“蜜蜂小丑”阿格海布就住在我河边的花园里。
家里的多余东西都被卖掉或打包寄出后,我家在这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变得无比自在,像光洁的头盖骨一样高贵,是一处凉爽宽敞的好居所,竟然都有回声了,草坪上的草长得有门阶那么高。到最后,房间里已经空无一物,在那时的我看来,这种状态比以前要更适宜居住。
我对法拉说:“这就是它一直以来应有的样子。”
法拉很理解我,因为所有索马里人都有某种禁欲意识。这段时间里,法拉坚定而专注地帮我处理一切事务,但他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索马里人,就是我刚到非洲时他被派去亚丁接我的样子。他最担心的就是我的旧皮鞋,他向我透露说他会每天都向阿拉祈祷,让皮鞋撑到我抵达巴黎再报废。
这几个月里,法拉每天都穿着他最好的衣服。他有很多好衣服:我送给他的阿拉伯金色刺绣马甲,一件伯克利送他的非常讲究的猩红色镶金制服马甲,还有各种颜色的漂亮丝质头巾。通常他都把它们收在柜子里,只在特殊场合才穿,但现在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他在内罗毕的大街上跟在我身后一步,或是等在政府大楼和律师办公室肮脏的楼梯上时,都穿得像全盛时期的所罗门。让索马里人做到这样可不容易。
我现在还要安排我家马和狗的命运。我一直打算把它们打死,但我的很多朋友写信给我,让我把它们留给他们继续养。后来我骑马出门带上狗时,总觉得打死它们似乎不公平—它们还有那么活泼的生命。我花了很长时间考虑这件事,我觉得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我都没有回心转意这么多次。最后我决定把它们送给朋友。
我骑着最心爱的马—“胭脂”—去内罗毕,骑得非常慢,一路瞻前顾后。我想,让“胭脂”去内罗毕却不再让他回来,他一定觉得很奇怪。我花了一些力气把他固定在奈瓦沙火车的运马车厢里,站在车厢里,我最后一次用手和脸去感受他光滑的口鼻。“胭脂”,我不会让你走的,除非你祝福我。我们一起在土著的香巴地和草棚间寻找过河的马道,走在陡峭打滑的下坡,他敏捷得像一头骡子,在急淙淙的棕色河水里我曾见过我和他的脑袋贴在一起。愿你此刻,在白云山谷里吃饱喝足,左有根茎,右有康乃馨。
我的两只猎鹿犬—“潘尼亚”的孩子“大卫”和“黛娜”—被送给了吉尔吉尔附近农场的一个朋友,它们可以在那里肆意打猎。两只狗都非常壮实贪玩,被很有格调地抓进车里从农场带走时,它俩气喘吁吁,脑袋挤在一起伸出车外,舌头垂在外面,好像正要去玩绝妙的新游戏。敏捷的眼睛和腿脚,还有活泼的心,都离开了家与平原,去新的地盘呼吸、嗅闻,快乐奔跑。
我的一些雇工已经离开农场。由于现在没有咖啡可磨,普兰·辛格发现自己失业了。他不想继续留在非洲找工作,最后下定决心回印度。
精通矿物的普兰·辛格离开工作坊,就像个孩子一般天真。他完全无法相信农场已经倒闭了,他为农场哀悼,洒下的清澈泪水流过他的黑胡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方设法让我留在农场,并且计划让农场继续运作,这些举动让我担忧。他一如既往地以我们的机器为傲,一度整个人就像被钉在了工厂的蒸汽机和咖啡烘干机上一样,温柔深邃的眼睛想要吃掉每一个螺母。最后,他终于确信现状无望了,一瞬间彻底放弃。虽然他还是会难过,却是十分被动的难过,有时他看到我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他的旅行计划。他离开时,除了一小盒工具和焊接装备,什么行李也没拿,就好像他的心和生命早已漂洋过海,现在跟过去的只是这个单薄、谦逊的棕色小人和一口焊接锅。
我想在普兰·辛格离开前送给他一份礼物,我希望手头上的东西能有他想要的,当我对他说起时,他马上非常雀跃地说自己想要一枚戒指。我没有戒指,也没钱给他买戒指。这其实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当时丹尼斯过来农场吃饭,餐桌上我跟他说起这个情况。丹尼斯曾经给过我一枚阿比尼西亚软金戒指,可以旋拧来调整尺寸。他觉得,我盯着这枚戒指的意思就是打算把它送给普兰·辛格,因为他过去常常抱怨,说无论他送给我什么东西,我转眼都会把它送给我的有色人种朋友。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他从我手上取下戒指,戴在自己的手上,说他会替我保管到普兰·辛格离开为止。这是他去蒙巴萨前几天的事,现在这枚戒指和他一起下葬了。不过,在普兰·辛格离开前,我已经通过卖家具攒到足够的钱给他在内罗毕买一枚心仪的戒指了。这枚金戒指沉甸甸的,镶了一块大得像玻璃的红宝石。普兰·辛格高兴得不得了,甚至又洒下了几滴眼泪,我相信这枚戒指帮他渡过了与农场和机器最后的离别难关,因为最后的一个星期里,他每天都戴着它,无论何时他来到我家,都举起他的手,带着光芒四射的温和微笑给我看他的戒指。在内罗毕火车站,我见到他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这只黑瘦的手,曾以狂躁的速度在熔炉上作业的手,伸出拥挤过热的土著火车车厢的车窗。普兰·辛格挤在车厢里,坐在他的工具箱上,他上上下下挥手再见时,戒指上的红宝石亮得像颗星。
普兰·辛格回到旁遮普的老家。他有很多年没见过家人,但他们一直和他保持联络,把自己的相片寄给他,这些相片他都保存在工厂旁自己的波纹小铁皮房里,曾非常温柔骄傲地拿给我看。普兰·辛格还没到印度,我就已经收到他从船上写来的几封信了。它们都以同样的方式开头:“亲爱的夫人。再见。”然后再讲他的消息和汇报旅途上的奇遇。
丹尼斯死后一周的一个早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躺在床上,思考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我努力去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看来,我一定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了人类生活的正常轨道,进入了一个我从没有经历过的大旋涡。无论我走到哪里,脚下的地面都开始脱陷,星星也从空中坠落。我想起一首关于诸神黄昏的诗,诗里描述了这种星星坠落的场景,还有关于矮人躲在他们的山洞里深深哀叹的诗,他们最后死于恐惧。我想,这些不可能都是境遇的巧合,人们所谓的“一连串的坏运气”,这里面肯定有一个中心原则。如果我能发现它,我就有救了。我沉思,如果我找对了方向,事件的关联性就会变得清晰。我想,我必须下床去找迹象。
很多人会觉得去找迹象是不可理喻的事情,这是因为要干出这种事,需要一种特定的心理状态,大多数人都不会陷入这种状态。如果已经处于这种心态,你说你要一个迹象,答案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它会有求必应。打个比方,一个直觉很灵的牌手随机从桌上抽十三张牌,就能集齐一手牌—“一条龙”。其他人还没看到叫牌机会时,他手上已经有一副大满贯直勾勾地盯着他了。一堆牌里有大满贯吗?当然,但只留给对的牌手。
我走出家门去找迹象,随意地朝仆人的草棚走去。鸡刚被放出来,正在房子间跑来跑去。我站着看了一会儿鸡。
法提玛的白色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我面前。他突然间停下,先把头点向一边,然后点向另一边,立起了他的鸡冠。小路另一侧的草里爬出一只灰色的小变色龙,和公鸡一样也在做他的晨间侦察。这只公鸡径直踩到了他身上—鸡吃变色龙的,发出几声满意的咯咯声。变色龙见到公鸡时被吓呆了。他很害怕,但同时也很勇敢,他把脚扎进土里,尽可能大地张开他的嘴来恐吓敌人,刹那间他朝公鸡射出球杆形的舌头。公鸡好像被吓到似的愣了一秒,然后迅速果断地像锤子一样凿下他的喙,拔出了变色龙的舌头。
两只动物的交锋全程不到十秒。这时我赶走了法提玛的公鸡,捡起一块大石头砸死了变色龙,因为他没有舌头绝对活不了,变色龙依靠舌头捕食。
我被所见的一切吓死了—这就是一幕迷你版的阴森可怕的场景。我走去坐在家旁边的石凳上。我在那儿坐了好久,法拉给我端来茶,放在桌上。我眼光低垂盯着石头,不敢抬头,在我看来,这世界实在太危险了。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才非常缓慢地回过神来,我的请求已经得到了最超自然的回应。我被区别优待了,虽然方式很怪异。我向之呼喊的那股力量,它们比我本人更维护我的尊严,它们还能给我其他什么回应呢?现在显然不是娇养溺爱的时候,它们已经决定对我的祈祷采取共谋的默许态度。伟大的力量在对我大笑,山谷的回音跟着回荡,它们已经借喇叭声、公鸡和变色龙说了出来。哈哈!
我庆幸自己这个早晨出门拯救了变色龙,让他免遭缓慢死亡的痛苦。